江洲人沒有瘋。
可是江洲人快瘋了。
離瘋掉只有一步之遙。
廣電中心那幫老才子們,頭頂溼毛巾,揮汗如雨,在天坑搭腳手架。
本土的老新聞工作者,牛叉哄哄,深身本事,他們發誓要幹一件轟動大事,釣一條新聞大活魚,然後退休。
荷爾蒙值在六十歲似乎沒降反升。
摸頂。
好吧,他們的腦子很管用。
他們想出了五花八門的主意。
策劃搞的挺唬人。
而且這幫老新聞才子們,最喜歡我行我素。
口頭語是:你媽媽,江洲的事,多大?誰說了都不算,說話算數的在這裡!!
江洲纔多大?屁股盤子那麼大。
啊,這個,這個,哪裡輪到什麼大神來擺譜。
中央?
他們在中央弄新聞就是了,跑這裡做什麼?
那邊地盤還不夠他們顯擺的?
好吧,誰也管不着他們,廬大記者哪怕什麼高溫,伏天,興奮着呢。
他讓人搭大帳篷,大到可以住進去100多號人,還有空間打羽毛球。
吃住都在裡面,才華橫溢,靈感像小蝌蚪一樣,數不勝數。
第一招:招募義工。
這一新聞發出去,賣大麥茶的來了。
一桶50元。
每天摩肩接踵來天坑看新聞的百姓,嚴重口渴。
一天數百桶水。
大麥茶暢銷。
招募肯下天坑勘探的,有專業最好,身體力健的最好,每次下天坑探查一小時,從進坑到出坑,一小時,300元。
排隊願意進天坑的,有100多號人。
限號。
一天就100人。
沒排上隊的,明天繼續。
不允許重複排隊,簽字,繳意外保險。
允許文化活動在天坑附近擺場子。
賣水果的攤子可以按劃線規定範圍擺攤子。
招募演員,每天流水似的拍片,拍玄幻短片、拍萌片,女學生小鮮肉扎堆。
允許漢服廠家來現身量身定製。
允許持市一級攝影會員證的人員進場。
廬大記者的靈感不可收拾,在穹窿山附近方圓幾十裡飛揚。
一天到晚飛揚不止。
第二天的工作,從凌晨一點開始。
流螢飛舞。
半夜的知了,啞着嗓子扯乎。
知了,知了。
廬大記者其實根本就沒有睡着。
他開始恨天不亮。
恨夜太長,太黑。
清晨的涼風吹來。
讓人一激棱。
背上涼意徒生。
廬大記者只感覺像有一條冰雪一樣的蛇爬上了自己的後背。
讓他有些異樣。
早晨五點,第一個被欽定的願意下天坑的,是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聽說是掃大街的。
在他進天坑30分的時候,在坑口扯繩子的人,隱約聽到坑裡有聲。
坑口的人還算機靈,轉動機器,把坑裡的人拉了上來。
哦。
瞧瞧剛纔紅光滿面的五十壯漢,一臉烏紫。
30分鐘而已。
只見他趴在地上。
四肢抖動。
雙脣抖動。
頭髮豎立,彷彿過了電。
是看到什麼不能看的嗎?
還是遇見鬼了。
不是鬼,比見鬼還可怕。
快,快叫醫生。
廬大記者這點意識還是有的。
他安排了急救醫生在現場。
掛水。
拖進帳篷。
大約二十分鐘後,這個壯漢稍稍有些甦醒。
廬大記者已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他親自舉着話筒採訪。
請問,你看到什麼了?
廬大記者問。
我,我……
壯漢無法就完整的話。
是看到冷惠的屍體了嗎?
是嗎?搖頭或點頭就可以。
是看到男人的屍體了嗎?
不是。
天吶,壯漢居然說了兩個字。
沒有看到屍體,那,看到什麼了?
啊,啊!!!
看到什麼了?
壯漢突然驚厥,狂叫。
控制不了。
醫生,醫生……
工地上亂成一團。
圍觀的羣衆被高達兩米多的建築工地專用的欄杆圍着。
踮腳也無用,什麼也看不到。
說,看到什麼?
廬大記者鍥而不捨繼續喪心病狂地問。
哦。
好惡心。
好可怕。
圍觀的幾十個人,擠進欄杆的幾十個人,眼尖的看到了壯漢的身體變化。
啊,好惡心。
你看,他身上的雞皮疙瘩。
是,是雞皮疙瘩。
好惡心,四肢全是雞皮疙瘩,比乒乓球還大的雞皮疙瘩。
胸口,肚皮上,快,你看他的胸口和肚皮上,全是乒乓球大小的雞皮疙瘩。
好瘮人。
瘮的慌。
一定是看到什麼異相了。
一層雞皮疙瘩十幾分鍾後消了下去,一會兒又鼓起來。
讓有密集恐懼症的人,閉上了眼睛。
時間在一分一分流失。
工地上氣溫高到要燒起來。
有人真的中暑了。
一個倒下去了。
兩個倒下去了。
好了。
那個壯漢終於說話了。
喝了幾口大麥茶。
但這個消息,在壯漢要開口的時候,趕走了多餘的人。
這是獨家新聞好吧,都讓看客知道了內幕,這些天的辛苦不是白瞎啦。
廬大記者果然是職業素養奇高的記者。
在當天中午的本地電視新聞頻道上,出現了一條聳人聽聞的新聞,居然,在天坑裡發現了一個巨大的,不是巨大,是規模大到看不到邊際的蝴蝶化石谷。
那些蝴蝶的標本層層疊疊。
層層疊疊。
層層疊疊到令人看了發怵。
那些是死去幾個世紀的蝴蝶的屍首。
經過風化,成了蝴蝶岩層。
可是,風化的蝴蝶標本還是蝴蝶,只是經過溶洞的礦物反應,化學反應,讓蝴蝶的翅膀及肚皮飽滿,鼓脹。
密密麻麻。
密密麻麻。
這個壯漢,在江洲掃馬路的清潔工,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奇怪的毛病,密集恐懼症。
密集恐懼症是個什麼病。
它不是病,可是,突然墜到天坑的壯漢,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蝴蝶化石溶洞。
只是,他說不出來。
看來,光有體力的人下天坑不行,還得找一個專業懂些的人。
自從第一個人到了天坑,結果很失敗。
什麼有用的消息也沒有。
蝴蝶的化石,在中華大地好像也不是獨一無二的景觀。
比它漂亮有美學價值的溶洞多着呢。
而如果把蝴蝶的化石報道出去,更讓江洲的一部分人,相信廖梅如是蝶精。
從前穹窿山氣候溼潤,植被豐茂,蝴蝶喜歡這樣的環境。
蝴蝶的確很多。
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洲一個叫華山村的地方,還流傳過女人爲了暗戀她的男子殉情的事,她鑽進了墳塋裡,然後,與那個相思而死的男子同槨,然後,在春天蘆葦青青的時候,雙雙變成了蝴蝶。
廖梅如是蝴蝶變的。
現在是什麼年代?
是什麼人的天下?
正能量是什麼?
迷信沒有市場。
所以,廖梅如死於意外。
那麼什麼都不用說了。
壯漢下了天坑後,還有99個排隊等着下天坑,賺300元的人,已做鳥獸散。
非但如此。
那些花了人工費想來賺錢的人,結果無功而返。
這年頭,有願意吃虧的人嗎?
結果,羣情沸騰。
攝製組賠了夫人又折兵,給每一個排除等着下地獄的人,不,不上,嘴誤,是排隊等着下天坑的人100元的誤工費。
直到第三天,來了一個人。
不要錢,自願下天坑。
他是一個驢友。
他徒步登了數百座山。
對於自然的奧秘,這位驢友當然不會錯過機會。
只是,在他下天坑之前,廬大記及新聞頻道天坑報道攝製組,與驢友簽了一個協議,自下天坑起,所見一律不許說。
不說。
驢友素質很高。
對江洲的山水非常熱愛。
好吧,驢友下了天坑,發現了什麼,晚上的新聞等着播報爆炸性的消息。
居然,驢友看到了幾塊殘碑。
藉着手電筒的光亮,驢友記下了碑石上的字,清晰的只有八個字:
禽——勢——其——鶴——隱——歸——之——竹……
這八個字,驢友生怕忘了,一直到出天坑口,還在念叨。
然後,匆忙找到自己的手機,把這8個字錄音了下來。
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
如果他把殘存的這8個字,公佈於衆,那麼足夠讓江洲的文史學家激動不已。
在穹窿山的崖壁,一直有摩崖石刻的記載。
後來,後來因爲一直找不到碑石,另一派人開始質疑穹窿山有碑石一說。
連同,謝錡大將軍的幼子謝頤,曾經披歷十數載,爲中華文學的寶庫,貢獻了文選一部的記載。
擷驪閣往事歷歷。
可以揭幕了吧。
可是,這怎麼可能。
那個驢友,他連一個真實的名字都沒有登記在冊。
既然他冒死到天坑弄到了足以驚天動地的文字記載,他爲什麼要宣之於口,告訴別人。
他又不是三歲黃口小兒。
他的智商非但不低於平均線,還高出平均值那麼許多。
他出了天坑,人就像被地下的泉洗過一般,渾身溼透。
是多麼的人生一劫。
所以,他保留了天坑裡的秘密,他要留着這個天大的秘密。
江洲,叫“渚”。
那是一座城市剛有雛形,剛有人聚集時的第一個名字。
江洲的第一個名字叫——渚。
那一次發現,是在1990年代。
一個叫做三叔的農民,在夏天,鋤地,鋤出了一塊石頭一樣的東西,上面的文字像花草一樣粘連。
那時有一個在北京做大學問的江洲人,名字叫做唐國均的。
他是研究甲骨文的,考證出腳下的這塊土地,這座城市,在三千多年前叫做“渚”。
這個農民的名字,農民鋤地的那塊寶地,以及“渚”,載入了史冊。
這第二個下天坑的人,對江洲第一個名字的發現的所有歷史。
他一直留了心眼。
這三百多座山,不是白爬的。
顏涓若乘坐的航班,在半小時後,廣播響了起來,開始檢票登機。
顏涓若匆匆與朱繡與姑姑告別。
一眼也沒有看那個穿合歡花色長袍的女子。
不是不想看,不是不敢看,而且覺得,她——
其實是個陌生人。
涓若態度的轉變,瞬息萬變,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剛纔還想一看究竟,在轉身的一刻,心情全變了。
管她如何。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有關係如何,沒關係更是如何。
揮手從茲去,一切如浮雲。
江洲的風風雨雨,你負我又如何。
眼淚卻悄悄地流了出來。
心有片刻的酸楚。
一張過於英俊的臉,蒙上了一層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