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褐色古舊的書架旁,穿着一件淺紫的緞面襴衫。淺淺的紫,紫藤花初開的顏色,像在水裡暈染開來,白玉般的臉如煙如夢。
穆瀾有點恍惚。
第一次相遇,她急得上火,卻因爲無涯放緩了聲音,生怕自己動作說話太粗魯,驚嚇了他。第二次邂逅,她變得斯文知禮,安靜坐在他對面喝茶吃點心。
杜之仙教她識文斷字,教她如何學做一個男人。她心底深處始終存留着一個女孩對美麗的嚮往。在無涯面前,她特別痛恨自己這身男裝。
“穆瀾?”你怎麼在我想到你的時侯就出現?無涯放下了書卷。
“好巧。打擾您看書了,再見。”穆瀾習慣用主動來掩飾自己。
一次是巧,兩次是巧合。相遇的巧合多了,就是緣了。淡淡的喜悅浮上了無涯心頭。他朝穆瀾露出了笑容。絕大多數時侯,他都笑得安靜,像無聲綻放的花。
這樣的笑容讓穆瀾心跳不己。她乾笑着後退:“呵呵,我走錯了。”
然後轉身飛奔。
“你是拿着那個應的監生木牌進來的吧?”
穆瀾停住了腳步。
她嘆了口氣。無涯很聰明。一句話就讓她走不得。穆瀾轉過身,無涯正緩步朝她走來。
“我好奇,偷了應明的身份木牌,我現在就拿去還他。”穆瀾不能連累應明。尤其是無涯已經懷疑他就是那個商量着收三千兩替人當槍手的監生。
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這樣說,應明就不會受牽連了。穆瀾自覺解釋得很完美,所以衝無涯賴皮地笑:“你不會去告密吧?我走了。”
無涯慢吞吞地說道:“你見了我就跑,難不成是害怕……喜歡上我?”
笑容在穆瀾臉上抖了抖。她誇張地叫了起來:“胡說什麼呢?我是男人!”手拍着胸脯砰砰作響。有牛皮內甲襯着,穆瀾不怕。
一聲嘆息從無涯嘴裡逸出:“所以你纔會躲着我啊。”
穆瀾:“……”
無涯說,因爲她是男人,害怕被人發現有龍陽之好,所以躲着他。
這是什麼邏輯?素來清醒的腦子被無涯這幾句話繞糊塗了。以往的訓練讓她沒有糊塗太久。她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你給了我一千兩,只差沒說叫我有多遠滾多遠了。我當然會躲着你!”
“是嗎?”無涯一個健步走到了她面前。
穆瀾嚇得往後一退。無涯伸出了手,手掌攔在了書架前,就此沒有再收回來。他因而又往前走了一步。離穆瀾不過兩拳的距離。淡淡的龍涎香散開,他專注地看着她,不放過穆瀾臉上絲毫表情。
少年的額光潔飽滿,兩撇眉像精緻的翎羽,又像初生的新葉。他本能地想要靠近她,本能的想攬她入懷。
她想伸手推開他。手動了動,在袖子裡攥成了拳頭。她努力想表現得更鎮定一點。然而無涯沉默的凝視讓她渾身不自在。就像衣裳裡鑽進只蟲子四處亂爬。她不能往後,那會靠着無涯的手。也不能往前,那會撞進他懷裡。穆瀾站得越挺直,神情越自然,就越發難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在下的信譽好得很!”
她目不斜視地走開,連衣角都沒有擦到他的。
無涯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聲音像風一樣輕:“那一千兩不是封口費。我不想趕你走,不想……讓你離開我!”
他長得像母后——當年後宮最美麗最受寵的女人。許多自負美貌的女子見了他的容顏都會自嘆不如。
宮裡的女子見到他總是含羞露怯。那些年輕的美麗侍女在他眼中彷彿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溫柔嫺靜知禮。連說話的聲音都保持在同樣的高度。聽得久了,就像一潭死水。
或許是他的錯。他親政之前勤奮學習,親政之後忙着一點點收回權力。他沒有時間與空閒去關注她們另一面的鮮亮與活潑。
他試過了,從靈光寺回宮之後,他停下腳步和對他行禮的宮女交談。一個個像受驚的兔子,時不時就會羞紅了臉。依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母后遍邀畫像上的閨秀進宮聊天。他坐在屏風後看着她們,或嬌羞或活潑。她們像園子裡花,美則美矣,種給別人看的。被花農修剪得太過整齊。不同的人都長着同樣的臉。他找不到怦然心動的感覺。
這些天無涯很少想起穆瀾。他以爲自己不會再對這個少年念念不忘。直到在國子監外聽到她的聲音。清脆的吆喝聲像敲碎了蒙在心上的殼。讓他的心暴露在自己面前。他還是喜歡她。喜歡她的生動活潑,喜歡她的如畫眉眼。他可以轉身,卻拋不掉對她的牽掛。
無涯又說了一遍:“穆瀾,留在我身邊。”
無涯的眼神,無涯的話……無涯喜歡男人?!穆瀾哆嗦了下,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喜歡……女人。”穆瀾磕磕巴巴說完這句話,簡直欲哭無淚。
看到他的瞬間,她眼裡有着歡喜,情不自禁地展露笑容。雖然那笑容太淺,消失得太快。無涯卻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歡他嗎?他想知道。
他也很想喜歡女人。但他偏偏喜歡上眼前的少年。
如果你真喜歡女人,將來朕賜你如花美眷就是。
我只想讓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臣子。讓我能時時看見。
無涯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不再柔軟如月光:“那好,我們去青樓!我請你喝花酒!”
無涯請她去青樓,喝花酒……難道他看出什麼來了?京城裡的青樓可沒第二個茗煙替她打掩護了。
“在下才十六!你這是要把我帶歪啊?我娘會打斷我的腿!不去!”穆瀾甩開了無涯的手,正氣凜然,“青樓又不是什麼好地方……我纔不會陪你去找小倌。”
她總算能離開這裡了。
“我……想找姑娘。你帶我去,不會被人發現。”無涯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也沒做過這種事,耳朵尖微微發紅。
無涯不是爲了試探自己?他爲何想去青樓找姑娘,還要避人耳目?穆瀾脫口說道:“原來你不喜歡男人啊?那你爲何……”
“我喜歡你。”無涯別開了臉,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可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只喜歡男人。我不能喜歡男人。”
他就站在窗前,三月明媚的春光也曬不化他臉上濃濃的憂鬱。
穆瀾腦中閃過秦剛的臉,春來的臉,還有彝倫堂高臺之上那一閃而過的明黃身影。她的心驟然痠痛起來。
她不想去猜他的身份。甚至願意矇住眼睛,胡亂給他指個身份。避不開啊。她是穆瀾,杜之仙悉心教導了十年的關門弟子。是一手佈下珍瓏局的瓏主徒弟。她欺騙自己,有點騙不過去了啊。
“戌時,我在國子監後面羊圈衚衕等你。我帶你去京城最好的青樓,找最好的姑娘,喝最貴的花酒……你帶銀子付賬啊。我沒錢。”
無涯驀然回頭,看到穆瀾輕巧地從窗戶躍了出去,就此不見。
“戌時,羊圈衚衕。”他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