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一月十五日事)
再見他時, 天地鉅變,他成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我表情複雜的仰望,感覺他是那麼遙遠的存在。皇子阿哥們嫉恨的眼神, 朝臣們揣測的目光集中在坐在皇位的他的身上。
他冷冷的注視這一切, 我心痛的看着讓他寒徹心扉的眼前的這一切。只是我不知道, 令衆人俯首稱臣的是他眼中的冷酷, 還是隱匿他身後手握軍權的我的哥哥及步軍統領隆科多。
如今, 他站到了帝國的最高點,俯視天下蒼生。
我,住進了紫禁城, 這座冰冷的宮殿,其內滿是權利與慾望交織的血腥氣味, 以及隱晦恐怖的陰暗計謀。
我, 非召喚不能自行與他相見, 昔日府邸裡的隨性須得拚棄。這一刻,我們這些沒有封號、等待他賜予無上榮光的雍邸福金、格格們, 朝着一個女子能夠到達的最高嚮往走去。
乾清宮東廡抵擋不住十一月的寒冷,我換上男裝,私自離了寢宮,冒着風雪來到他倚廬處,瑟瑟發抖的在外等候太監爲我通傳。
心裡有些疑惑, 爲了見他, 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確, 來不及思考對錯, 暗想現下的混亂, 不會有人覺察我不合禮制的行爲。
“川陝總督子熙進見。”太監們怪異的嗓音劃破寂靜,我抖了抖身上積攢的雪花, 亦步亦趨的垂首進了東廡。
遠遠的見他穿着孝服,席地而坐。突然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就是與我相處十一年的男子麼?
顧及身旁引導的太監,我仿着侄兒的樣子生硬的給他請安:“用晦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他冰冷的聲音響起,一如屋外的飄落的雪沒有一絲感情。
我渾身抖了抖,開始覺得來見他是個錯誤,那樣的小事,何須親自到此。他此刻一門心思都在朝政上,哪裡有時間分身顧及旁的事情?
大行皇帝大斂未過,就有加封八阿哥、十三阿哥爲親王,與隆科多、八黨成員馬齊同任總理事務王大臣的旨意,朝中各事、諭旨,除藩邸事件外皆由四王大臣掌管,藉此穩住京中的騷動。
另一方面,他火速下令大將軍王與弘曙馳驛回京,以宗室延信及我二哥兼理西路軍務,實則奪了十四阿哥的軍權,杜絕其出兵作亂的可能。
戶部尚書孫渣齊暫理工部事務;兩江總督查弼納暫理禮部事務;延信管理大將軍印務;隆科多總理事務一.,這些人,他第一時間提拔的人皆是十月與他同去視倉的成員。緊握凍得通紅的手,心裡隱隱感覺接近了什麼我不應該知曉的事情。
不敢擡眼看他,等着通傳太監退下,聽他嘆息着說:“要我怎麼說你?”
“用晦不明……”我欲要佯裝下去,卻見得侄兒從一旁走了出來。
我慌忙跪了下來,定定的看他問道:“要處罰我的失禮麼?”
他放下僞裝,一臉疲倦的揮揮手,淡淡的說:“快回去吧,這裡冷。”
看着他臉上的勞累,我一陣難過,心急的開口責怪:“你也知道冷,卻要學古人倚廬寢苫守孝……”
“素馨!”他沉下眼,冷冷的阻止我逾越的言語。
我忘了,忘了他不再是那個我可以喚爲“胤禛”的雍親王,而是忍性忘情的至尊天子。
“對不起,皇上。”艱難的吐出道歉的話,沒有想到,這就是等待十年的結果。
“別跪了,地下冷。”他拉我起來,我緊咬嘴脣,拼命忍住淚,不讓它流下。
他嘆了一口氣,緩和了嚴厲的語氣,問道:“有什麼事?”
輕輕搖頭,我未把原打算告訴他的話說出來。
他正要趕我回去,侄兒忽然開口道:“皇上,小姑姑她若看過,定然過目不忘。”
我面露不解的看向侄兒,他冷淡的出聲阻止:“與她無關,不要讓她知道。”
“什麼事?我能幫你麼?”我心裡着急,拉着他的手問道,突然想起他的至尊地位,又慌忙把手放下。
他看着我的疏遠,沒有言語。侄兒在旁邊勸道:“皇上,現下若另外尋人,恐會泄漏,不若讓小姑姑……”
沉默良久,他才勉強點頭同意。侄兒連忙拉了我到隱蔽處,壓低了聲音問:“小姑姑,您是否看過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先皇帝諭旨的邸抄?”
一陣迷糊,我好笑的說:“如今這樣問我,好沒頭腦,需得提示些個才能憶起一二來。”
侄兒與他交換眼色,便見他冷冷的吐出兩個字:“遺訓。”
康熙五十六年的遺訓?我努力回想,遺訓,大行皇帝的遺訓……“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沒有……”我驚恐的睜大眼睛,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啞着聲音說,“你們瘋了麼?這樣做、被人發現……”
“小姑姑!”侄兒拉着我的手,心急的說,“只要知曉遺訓,熙兒會修改,旁人看不出來的。”
看不出來,你們當八爺如此聰明的人是吃素的麼?我看向他,卻得不到答案,只是感到他心裡的焦急,沒有遺詔,一個不能第一時間宣讀遺詔的嗣皇帝意味着得位不正,意味着隆科多的傳召皆是謊言!
我呼吸急促起來,不管大行皇帝的遺願是什麼,如今要退,只能死路一條,不僅他,還有我的家族,他所有的屬人全部陪葬!止不住顫抖,但願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能退,即便與他一起作假,也要繼續下去!努力鎮定內心的慌亂,我輕聲道:“素馨只知道清文本的,漢文的要另找人譯才行。”
“現下不管那些,記得多少說多少。”他撫着我的發,低聲說道。
“我知道了,熙兒磨墨準備。”他扯了墊子給我坐下,又脫下皮袍披在我身上。
“胤……”我咬着嘴脣,生生壓下這個稱呼,“皇上將皮袍給素馨,自己不冷麼?”
“這裡沒有旁人,不用這麼生疏。”他嘆息我的小心謹慎,拉着我的手溫暖着,“寫完了趕緊回去,都冷成什麼樣子了。”
我對他淡淡一笑,嚴肅了神情。“我只能憑印象背了……”低頭沉思片刻,我開口道,“朕少時天稟甚壯,從未知有疾病,今春始患頭昏,漸覺消瘦。至秋日塞外行圍蒙古地方,水土甚佳,精神日健、顏貌加豐……二.”
他忽的暗淡了眼神,我拉着他的手,柔聲勸道:“不要傷心。”
“沒事。”他又恢復了淡漠,將視線放於專注書寫的侄兒身上。
看着他的隱忍,我緊握着手,繼續念道:“每日騎射亦不覺疲倦。回京之後因皇太后違和,心神憂瘁,頭昏頻發。有朕所欲言者,今特旨爾等面諭。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 祖 爲首,……”
“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後至耄年爲候景所逼,遂有臺城之禍。隋文帝亦開創之主,不能豫知其子煬帝之惡,卒致不克令終。又如丹毒自殺、食服吞餅、宋祖之遙光燭影之類種種所載疑案……”背到這句,我小心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未變仍舊看着熙兒低頭記錄,繼而用只有我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馨,你在懷疑我麼?”
握緊他的手,我繼續念着遺訓。不會的,我相信他不會做弒父這樣可怕的事情,至多……他至多聯絡隆科多搶了頭籌。
“奏請立儲分理,此乃慮朕有猝然之變耳,死生……呃……”我控制不住一陣反胃,拿出帕子掩了嘴,乾嘔起來。
“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看你以後還這樣胡鬧。”他撫着我的背,輕聲道。
“沒什麼……呃……”正要安慰他的擔心,止不住身體的反應,又難受起來。
“不會是……”他拉着我的手,緊張的問,“太醫看了麼?”
我點點頭,道:“說有一個月了。”
“你爲了這個事來的?真是胡鬧!遣劉希文來說便可,卻要親自跑過來。現在別背了,趕緊回去!”他把我拉起來,急切的說。
“不!我要背完再走!”我倔強與他對視,堅持不願離開。身體事小,若他再拿不出遺詔……不敢想象那個如果,現下能做的是趕緊炮製好這份關鍵的詔書。
我二人僵持着,侄兒適時出來打圓場,“皇上,小姑姑那個脾氣您不是不知道,不如讓姑姑背完了回去,這樣光耗着也不是個辦法。”
微笑看着侄兒,我心裡小小驕傲了一下:還是我家熙兒瞭解我。
他寒着臉問:“還有多少?”
“至多三百字。”見他默認我的留下,我趕忙開始,“到哪兒了?嗯,死生常理,朕所諱惟天下大權當統於一。……”
“此諭已備十年,若有遺詔,無非此言,披肝露膽,磬盡五內,朕言不再。”說完最後一段,我臉色蒼白,幾乎要昏過去。
“我送你回去!”他擁着我,堅持道。
我擡起頭,笑着說:“皇上,要說‘朕’的……”
“什麼時候還敢跟我頑笑!”他冷着眼斥責,溫暖的掌覆上我凍得通紅的手,暖得我的眼淚就要下來。
“不要你送,若出去,多少人等着說皇上的不是。不要你送,我自己可以回去。”深吸一口氣,我掙脫出他的懷抱。
“蘇培盛!”他喚來蘇公公,吩咐道:“送‘熙少爺’回去。”
這次我不再掙扎,搭了蘇培盛的手出了東廡。
“馨!”他壓低了聲音喚我的名,回首對上他的眼,聽得他說出一個字:“沛。”
“沛公的沛?”我微微笑着問,他點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他,這便是我孩兒的名了……
注:
一.《清實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乙未條。
二.《清實錄·聖祖實錄》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辛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