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疏影從來不知道, 自己的母親同奶孃竟然是手帕交。換言之,她二人打小就認識,連遇見她的父親, 也是在同一天。
正是那一天, 她們同時愛上了那個男人, 可惜父親只對母親有意, 兩人很快就雙宿雙棲、如膠似漆, 全然沒有察覺到在一旁暗恨叢生的奶孃。
然而,終究是自己的姐妹和深愛的男子,她雖心有怨恨, 卻並未出手拆散他們,只幾次三番暗示父親, 願能與母親二女共侍一夫。
無奈父親那時滿心滿眼都是母親, 他嚴詞拒絕了奶孃, 從此便在她的內心埋下了深深的怨毒。
後來,母親含冤而死, 她試圖趁虛而入,卻發現父親業已心死。
心有不甘的女子只得將目光投向了心愛之人和昔日舊友的女兒,最終成爲了她的乳母。
說是“乳母”,實際上,她從未給明疏影餵過一口奶, 只是像母親一樣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漸漸地, 令她將自己視作半個孃親。
可誰又能知道, 在看似一心一意的照拂與教導下, 始終都隱藏着一顆怎樣扭曲的心。
她時而幻想自己就是明府的長媳,是明疏影的親生母親, 時而又回到現實之中,看着那張與故友有三分相似的面孔,幾次險些就要掐死熟睡中的孩子。
不僅如此,這個被仇恨操控的女人,還偷偷地在明疏影的飯菜裡摻入慢性毒(和諧)藥,令她在年復一年的暗害下慢慢失去了光明。而明家上下,竟然因漠不關心而無一人察覺,只是一味地把長房長女交給這個外人照料。
她也曾問過豆蔻年華的少女,問她恨不恨自己的命運,可少女卻笑語盈盈地回答說,奶孃教誨的話,她都記在心裡——只要人還活着,就有希望。
那一刻,這個奶孃突然生出了久違的愧疚。
她開始帶着明疏影四處尋醫,盼着能夠醫好這孩子的眼睛。可是,每當回府後見到那始終待她疏離的明家長子,又終日對着少女那張愈發肖似其生母的漂亮臉蛋,她心下的內疚又會被怨怒蠶食。
就是在這等反反覆覆的折磨下,她變得瘋狂而無法自控。
那天,她分明親眼看見了那個將要去傷害明疏影的外男,卻冷冷地勾着脣角,選擇了放縱。
終於,那個讓她無數次陷入煎熬的姑娘死了。
而她,也在同她苦戀了一生的男人進行了一次對話後,徹頭徹尾地瘋了。
“這些,是我結合她的自言自語……以及命人前去調查的結果,所得出的結論。你若不信,我可以……”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君寧天注視着明疏影的臉色,戛然而止,“疏影。”
被呼喚的女子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
她也想不信,可是,男子的話已經成功助她挖出了深埋已久的回憶。
爲什麼,奶孃偶爾會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她;爲什麼,好幾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會被突然驚醒,然後目睹正坐在牀邊看着她的奶孃;爲什麼,奶孃極少在她面前提起母親,即便偶爾提及,也是神情古怪……
原來,這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因緣,只是彼時的她,尚毫無察覺。
如今,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打算怎麼做?”見其眼中已再無震驚之色,君寧天心知她已然冷靜下來,便開口徵詢她的意見。
明疏影垂眸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開啓朱脣。
“找個大夫,好好替她醫治吧。”
君寧天默了默。
那句到了嘴邊的“她是親手害你失明又間接害你殞命的兇手”,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好。”
這一天,明疏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以至於之後接連數日的早朝時分,她都頻繁地走神、出錯。羣臣不解,卻又不好隨便張嘴詢問,便皆是將探究的目光轉移到攝政王的臉上。
君寧天也是破天荒地感到束手無策。
他知道,那個奶孃對明疏影而言有多重要,也知道,距離她從陰影裡走出來的那一日,恐怕還有些時候。
不過,他願意等。
他相信,他看中的女子,不是一個輕而易舉就被挫折打倒的人。
話雖如此,是日,當忽然聽聞女帝竟在寢宮裡喝醉酒的消息,他還是急得立馬趕了過去。
風風火火踏入一國之君的寢殿大門,饒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攝政王,也不免傻了眼。
“皇上!皇上您下來啊!”
“皇上!皇上!”
“皇上危險啊皇上!”
她居然爬到屋頂上去了!
那一瞬,君寧天簡直目瞪口呆。所幸他還是及時回過神來,二話不說便飛身上了屋檐,順便……把企圖接近女子的侍衛楚聶給趕了下去。
楚聶心不甘、情不願地縱身躍下,擡頭雙眉緊鎖地望着屋頂上的主子。
“唔?攝政王你也來了……呵呵,好熱鬧……”
似乎是頭一回目睹了明疏影酒後失態的模樣,君寧天都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站在那兒別動,等我過去。”
他只得沉聲關照着,作勢就要擡腳靠過去。
“別過來!不許過來。”豈料女子聞言卻是驀地把臉一拉,還伸手阻止了他的腳步,“朕一個人在這兒待得舒服,你們誰也不準打擾朕的雅興。”
“……”一番煞有其事的胡言亂語,聽得男人眉角直跳。
偏生這個時候,說完這話的一國之君還冷不丁在屋頂上左右搖擺起來,嚇得底下人個個大驚失色。
好在君寧天眼疾手快地衝了過去,一把摸到了女子柔軟的腰肢,將她徑直攬入懷中。
可惜,溫軟香玉入懷,卻未有叫他心猿意馬。
“你幹什麼?!放開我!唔唔……放開我!”女子胡亂踢打着,甚至一巴掌甩到了君寧天的臉上,頓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堂堂攝政王大人何時被人打過耳刮子?因此,他當場就黑了臉。
“統統退下!”君寧天眸光一轉,冷聲朝着屋檐下的那羣人下了命令。
衆人聞令雖有遲疑,但到底還是照辦了。
“唔——放開我,君寧天你放開我!”與此同時,被桎梏在胸前的女子仍在不安分地扭動。
君寧天拉長了臉,低頭看她。
很好,還知道他是誰。
皮笑肉不笑的男人冷不防傾身向下,毫無預兆地封住了女子紅潤的玉脣。
濡溼的舌頭席捲而入,攪得明疏影不由打了個激靈。
他做什麼……他在做什麼?!
口中發出嗚咽的聲音,幾經掙扎之下,女子總算得以正常呼吸。
她義憤填膺地瞪視着正上方的那張俊臉,看着男人面色如常地俯視於她。
“就這麼難過?”
明疏影垂下眼簾,一聲不吭。
“難過,爲什麼不告訴我?”
明疏影依舊沉默不語,唯有那不知不覺間撅起的小嘴兒,看得男子禁不住心頭一動。
可就在他蠢蠢欲動的時候,臂彎裡的美人卻冷不丁低低地出了聲。
“奶孃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一直都把當作母親看待。”
君寧天微微一愣,而後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忽而泛紅的眼眶。
“是她從小教導我,做人,要知足常樂,要笑對人生,如果沒有她,我大概早已不再是我。”
女子低聲說着,忽然輕笑出聲。
“可是現在你卻要告訴我,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她說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她真實的想法。在她心裡,其實都是怨、都是恨。我……我……”
話未說完,素來堅強的女子忽就忍不住潸然淚下。
君寧天看得心頭抽疼,下意識地就將懷裡的人兒摟緊了。
“她是她,你是你。”
“但是我一直以爲,我一直以爲!就算別人再怎樣傷我、欺我,我至少還有奶孃……還有奶孃懂我、疼我……但如今,如今……”
如今,她唯一的後盾轟然崩塌,這彷彿就是在殘忍地對她說,她的身邊從來就空無一人,那些鼓舞人心的話語,從來都是鏡花水月的謊言,她由此而生的整個人生,簡直就是一場天大的笑話——這叫她如何接受?!
說着說着就聲淚俱下,滿心悲慼的女子終是吐不出半個字來。
這一刻,君寧天突然就明白了,饒是她平日裡再如何開朗豁達,內心深處,也還是藏着不能觸及的悲傷與軟弱。
而這份脆弱,只在他的面前袒露。
他堅實的雙臂又將她抱得緊了些。
“你還有我。”
還有我,從今往後,再也不讓你傷心,再也不讓你流淚。
倏爾愣怔的女子很快就失聲痛哭。
她第一次主動伸出手去,抱緊了這個柔聲作出承諾的男子。
“唔……嗚……”
那之後,麗國最有權勢的一男一女在屋頂上待了許久。一國之君摟着攝政王大哭了一場,如此一事,不出一日便傳遍了整個朝野。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文武百官自然摸不透此二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他們只在三個月後清楚地看到,一國之君爲伊人披上了驚豔四座的大紅喜服,在預定的大喜之日,完成了同攝政王的國婚。
女帝成婚,舉國同慶。
後來,侍奉女帝的侍女冬苓問她,怎麼突然就願意納攝政王爲皇夫了,業已爲人婦的女子嫣然一笑,表示“佛曰,不可說”。
明疏影覺着吧,要是她還以明家長女的身份活着,那明家人肯定會隨便塞一個男人給她。也許那個男人長得其醜無比,也許那個男人一生不學無術,也許那個男人日日拈花惹草,也許那個男人從來胸無大志……這樣一想,有個一表人才、智勇雙全、心懷天下——關鍵是還對她情根深種、一心一意的男人,願意和她相濡以沫一輩子,她可真是賺得太多了。
如此一思,君寧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謂一飛沖天。
當然,或許她自己都不會向他承認的是,那天在屋頂上,她其實是半醉半醒的。
所以,他說過的那些話和做過的那些事,她都牢牢地記着呢。
你還有我。
君寧天,我的夫君,記得你的承諾——要一輩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