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晚所發生的一切。
我匆匆趕到醫院,一眼看見ICU病房門外的走廊上站着幾個高大的人,他們在說話,我心裡一緊,加快了腳步跑過去,當中一位是金髮碧眼高鼻樑的男醫生,他的旁邊站着老成持重的高正先生,還有四平八穩的蘇少龍,他們跟我打了個招呼,又繼續說起了“鳥語”,我站在一旁留心聽了一下,一句話也聽不懂,看來他們說的不是英語,也不像是德語和法語,我心裡暗道:要是韓晨在這裡就好了,他能聽懂十國語言!
他們說完了,高正先生和“鬼佬”醫生走進了ICU病房,我拽着蘇少龍的胳膊肘,問:“少龍,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那個老外是誰?!”
蘇少龍笑了一笑,回答:“那一位‘老外’是高正先生從瑞典請來的,世界著名的專門研究神經中毒的醫學權威--Mr.安達臣先生,他剛纔爲高亮檢查了一下,初步判斷成功的機會有九成……”
我驚喜萬分,心裡歡呼道:太好了!有了這位安達臣醫生!我不用再乞求高澤幫忙了!我正要說點什麼,豈料,蘇少龍又加了一句:“不過,安達臣先生建議我們最好把高亮送到瑞典去做手術!”
我呆了一呆,半餉,才無奈地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蘇少龍點一點頭,說:“我已經包了專機,立即就出發……”按照蘇少龍的話說,他已經包了一架飛機,今晚十二點在香港起飛,換句話說,我得抓緊時間見高亮一面。
我立刻衝進了ICU病房,不想,與高亮母親迎面相遇,她冷冷地瞄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站在我旁邊的蘇少龍,然後,她堆起了虛假的笑臉問道:“程小姐,你來這裡做什麼?!”
根據過去三個月的經驗,只要有蘇少龍在場,高亮母親絕不敢爲難我,於是,我壯起膽說:“伯母,我來看一看高亮,看完了就走。”說着,我靜靜走到高亮的病牀前,還像往常一樣,附在他的耳邊說起了悄悄話,我深信,雖然他此時處於昏迷中,卻極有可能聽到我說的話。
我正依依不捨地說着離別的話,高亮的眼皮始終都是閉着的,突然間,一下“晃當”的巨響嚇得我魂飛魄散,扭過頭一看,原來是高澤破門而入!他的身後面還站着三個保鏢!
高澤傲然而立,殺氣騰騰的黑眼睛席捲整個病房,目光所到之處,颳起了銳不可當的狂風,飛沙走石,日月無光,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高正先生的身上,一剎那間,他的眼睛裡升騰起熊熊的火焰,令人膽戰心寒!
然而,高正先生毫不退縮地迎接着高澤的目光,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畫面,這一對父子怒視而立,四目相交,眸子裡激射出電光火石,一瞬間,彷彿整個房間都燒成了火海。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只見高澤一個箭步衝到高正先生的跟前,旁若無人地咆哮:“爸爸!你幹嘛多管閒事啊?!高亮躺在這裡挺好的,你爲什麼要送他去瑞典做手術?!”
高正先生鎮定而堅決地回答:“高亮是我的親兒子!我怎麼可以眼睜睜看着他一直昏迷不醒呢?!我必須救醒他!”說時,他挺直了腰板。
我忍不住附和道:“就是!就是!”
高澤用噴火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同時罵道:“男人吵架,女人不要插嘴!”
我渾身打了個哆嗦,身不由主地躲在高正先生的側後面,然後對高澤說道:“你怎麼可以跟你爸爸吵架呢?你爸爸絕對有權利這麼做的!”
高澤怔了一下,五官的線條微微柔和了一些,嘴裡卻埋怨道:“小諾,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快回來我這裡!”一邊說,他伸長手臂想把我拉回去,看起來卻像是老鷹捉小雞似的。
我條件反射地躲在高正先生的身後面,高正先生也張開了雙臂,像母雞媽媽似的保護着我,片刻,我聽見高澤發出一聲霸道的,近乎是抓狂的吼叫:“小諾!我現在數三聲!你馬上給我滾出來!”吼完這句話,他真的數起數來:“一、二、”
我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與此同時,戰抖的雙手從後面緊緊拽着高正先生的腰,彷彿捉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高正先生立即把雙臂反剪,環抱着我,這樣驚世駭俗的舉動儘管有些突兀,難免惹來其他人的驚訝目光,但是,就在這一剎那,我心中的恐懼和彷徨都煙消雲散,感覺像是找到了大靠山,於是探出頭來,一字一句地回答高澤:“我就是不滾出來!怎麼着?!”
高澤似乎震怒了,向我們逼近了一點,劍眉倒豎,咬牙切齒,還挽起了衣袖,擺出一副隨時開打的架勢,看來他發起脾氣來真是六親不認的。
就在這當兒,剛纔一直保持沉默的蘇少龍又出來打圓場,他剛說了一句:“別吵了,有話好好說,”就被高澤狠狠地回罵了一句:“姓蘇的,我們高家的家事關你X事!你給我閉嘴!”
蘇少龍怔了一怔,正要說話,高正先生卻搶先說:“阿澤!你吵什麼吵?!無論如何,高亮暫時還是蘇家的女婿,怎麼不關他們蘇家的事?!”
此話一出,蘇玉寶使勁點頭道:“公公,您說的很有道理!”蘇少龍也說:“親家公說的沒錯!”
高澤的眉頭皺了一下,沉默片刻又說道:“我懶得跟你們爭論,總之沒有我的批准,誰也不能動高亮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衝了出去,說道:“憑什麼?!”
高澤逼視着我:“就憑我是高亮的弟弟!”
我聽了這句話,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高澤,你還有臉說這句話?!高亮沒有像你這麼喪心病狂的弟弟,”話說到這裡,我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霎時停住了嘴巴,同時驚慌地環視大家,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注視着我,彷彿在等我的下文。我又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高澤,奇怪的是,他的眼神卻非常坦然,彷彿爲了愛情做傷天害理的事是無可厚非的。
我又心軟了,爲了保護高澤,爲了掩飾一切,我立即把話鋒一轉:“高澤,我知道你很關心高亮,但是你不能阻止其他人關心他呀。”頓了頓,我用更柔和的聲線說:“阿澤,不要再固執了,你就讓他們送高亮去瑞典做手術吧。”
高澤聽了我的話,先是流露出驚訝的神色,轉瞬之間,他的眸子裡放射出纏mian的,狂熱的,旁若無人的愛意,彷彿在對我說:你不要再掩飾了,你愛我!你需要我!我們之間沒有高亮,沒有韓晨,沒有辛子軒,甚至沒有任何第三者!
我渾身打了個顫抖,連忙低下頭躲開他的注視。
這時,蘇少龍有點不耐煩地說道:“別磨蹭了,時間不等人!”說着,他指揮幾個護工把高亮擡起來,擡到推牀上。
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高澤一個飛身撲過去抱着高亮的身體,同時大聲吼道:“誰也不許帶他走!”說時遲,那時快,高澤的三個保鏢也應聲而上,把病牀團團包圍住,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的手裡都拿着武器,一個揮舞雙節棍,一個手執棍刀,還有一個拿着伸縮電棍,似乎是有備而來的。一時間,室內瀰漫着濃濃的火yao味,看來這一場父子反目的戲碼即將爆發。
高正先生怒喝一聲:“阿澤,你到底想怎麼樣?!”
高澤哼了一聲,挑戰似的說道:“爸爸,有本事你就過來搶高亮吧!不過,我的保鏢們可不是吃素的!小心刀劍無眼,拳腳無情啊!”
這句話把高正先生氣得嘴角抽搐:“你這個無情無義的逆子!早知今日,當初在你出生的時候,我應該親手掐死你!”
高澤又哼了一聲,反駁道:“你有當我是你的兒子嗎?!你的心裡只有高楓和高亮,你什麼時候理過我?!”停頓了一下,他竟然挑釁地說道:“老爸,我知道你心裡嫉妒我,因爲我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而你只是靠吃軟飯上位的窮家子弟,無論你怎麼努力也比不上我的運氣,哼哼!我天生就是你的剋星!”(高家的家庭狀況很複雜,詳見第7、27、48章)
高正先生全身發抖,朝着高澤怒吼:“你這個討債鬼!我今天要殺了你!”吼着,他雙拳緊握,身體向前傾,似乎要跟高澤拼個你死我活,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高正先生流露出這樣激憤的神態!
我和蘇少龍不約而同地衝上去攔住高正先生,我老氣橫秋地勸說道:“高正先生,您要保重身體啊!千萬不要動氣啊!”
可是,高正先生用憤然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你擔心我會受不住刺激暈倒嗎?!”
我立即記起他是個不認老,不服輸的【長青中年男】,於是吐一吐舌頭,投其所好地說:“我只是擔心你一時失手把高澤打死了,這樣會惹來官非!”
當我說完了這麼滑稽,這麼無厘頭的話,大家哈哈地笑了起來,高正先生轉怒爲笑,拍一拍我的肩膀,說道:“小諾,你放心吧,正所謂虎毒不吃兒,剛纔我說的是氣頭話,我又怎麼會殺自己的兒子呢?”
我對高正先生笑了一笑,正想說點什麼,忽然聽見高澤罵了一句大不敬的話:“放屁!你這個裝腔作勢的僞君子!”
我側着頭,懷着厭惡的心情看着高澤,高澤也逼視着我,目光裡充滿了疑惑和拷問,半餉,他突然迸出一句:“哼哼!我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的爸爸對我的女朋友也感興趣?!真是閉門一家親啊!”
我驚訝得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萬萬沒想到,高正先生直視着高澤,以示威的口吻說道:“是呀,我的‘乖’兒子,我忘了告訴你,其實我和小諾很談得來,我們有很多共同志趣,我很喜歡她,還向她求過婚,但是她選擇了韓晨,我只好衷心祝福她……”說時,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身邊,擁着我的肩膀,然後,把我和他之間那一段若有若無的“忘年戀”娓娓道來……
那是幾年前的往事了,我幾乎淡忘得一乾二淨,然而,從高正先生的嘴裡吐出來,彷彿是一段迴腸蕩氣,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一字一句都透着憐惜和愛意,感人肺腑,動人心絃,一時間,所有人都聽呆了,臉上不約而同地流露出驚詫和困惑。
我唏噓不已,我百感交集,猛然意識到,我對高澤的報復行爲已經到達了頂峰,頂峰之後便是萬丈懸崖,不知不覺地,我瑟縮在高正先生的臂彎裡,除此之外,彷彿別無選擇。
高澤整個人懵住了,五官僵硬,嘴角不停地抽搐,突然間,他拔地而起,衝着他的父親狂吼:“你這個死變態佬!你竟然敢追求我的女朋友?!太噁心了!我恨死你!我恨死你!”
高澤剛吼完,冷不丁,一手揪着我的衣領,把我從高正先生的臂彎裡硬生生的扯了出來,然後,揚起手,巴掌高高舉在半空中,看情形,他似乎要打我耳光,我心裡愧疚萬分,於是昂起臉,毫不退縮地迎接他的巴掌,這時候我心裡在想:打吧,打吧,即使高澤要把我打死,我也不吭一聲。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他的巴掌遲遲沒有落下來,最後,只聽到他顫抖着嗓音說:“小諾,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頓,可是我竟然捨不得對你下手。”說完這句話,他用悲憤的,痛苦的,絕望的眼神看着我,我想說些挽回的話,可是喉嚨彷彿被鉛塊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我和他相對而無言,彷彿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似的,驀然間,他仰起頭,發出一陣長長的,竭斯底裡的大笑聲,顫抖的笑聲裡夾雜着太多的無奈和絕望,聽得我四肢發軟,頭皮發麻,我隱隱預感到我的末日即將來臨,果然,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然後一甩頭,一轉身,推開了所有人,一陣風似的衝出了ICU病房。
望着高澤的背影瞬間消失了,我的心猶如墜入萬丈深淵,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板上,腦子裡一片狼藉,我實在不願意去想,可是,高澤的那一抹絕望的痛苦的眼神已經銘刻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我呆了好久,好久,我以爲自己變成了化石,不知幾時,聽見耳邊有人在勸我,我的神智稍稍恢復了一些,我漸漸意識到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或許,可能,大概,我這一次終於失去了高澤?!一想到這一點,我頭痛欲裂,我五臟俱焚,情不自禁地發出一下無助的尖叫:“高澤!你不要走!”
我迅速從地板上爬起來,朝着高澤消失的方向飛奔而去,跑呀,跑呀,跑出了醫院大樓,在茫茫夜色裡,只見峰巒疊嶂的羣山如一片黑漆漆的巨浪向我奔襲而來,幾乎把我吞噬了,我一邊奔跑,一邊四處張望,卻始終找不到高澤的蹤影,除了陰冷的山風,悲慘的鳥鳴,蕭颯的樹葉聲,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崩潰了,我徹底崩潰了,我跪下來,仰起頭,朝着昏暗濃重的天幕一遍又一遍呼喊:“高澤,我不能沒有你!高澤!我不能失去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