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跟着他的一個人和我多說了兩句話,幾天後我再看見他的時候他滿臉青紫,走路步履不穩,那以後他更是一看到我就站得遠遠的。
這讓我覺得壓抑和恐懼。
我把他給我的手機扔了,遠離他經常出沒的地方,而且以前我從沒有讓他把我送到家門口,我以爲這樣我就可以擺脫他了。
可是有一次在街上,我還是撞上了他的人。
那天很混亂,我在逃避他們的追逐時闖進了路邊的體育館。那是市裡的老體館,設施十分陳舊,平時只有一些中學的學生會去那裡打友誼賽。
那天剛好有人比賽,當時是中場休息,我沒有往觀衆席走,而是跑向了球場邊,繞過球場,對面有個小門,從那裡出去就是另外一條街。
當我路過籃球架後面的時候我聽見很縱情的一串笑聲,我不禁看過去,球架下站着一個穿着背心披着校服的男生,一手拿着白毛巾,正比手畫腳和他的同伴說着什麼。
他的笑容明朗透澈,灑脫淋漓,他還長着一雙特別特別漂亮的眼睛,好看得秀美,卻配着一對飛揚入鬢的劍眉。
這一分神,我不禁頓住腳步,並一時忘記了身後的威脅。
是他的同伴先發現的我,他拍拍他的肩膀,指指我,擠眉弄眼了一下,轉身先走了。
他與我對望了幾秒鐘,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問我:“你有事?”
我已經認出他來,如他的名字一樣,他像一束陽光,照進我迷暗困頓的青春,童年裡那些短暫卻永恆的時光頓時涌回我的心頭,讓我倍覺溫暖。
曉陽哥哥。我正要這樣叫他,手臂卻被人猛然緊緊抓住。我回頭,看見張天的手下,有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短頭髮沒好氣地用力拉了我一把,我踉蹌兩步,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成功。
我認命,預備和他們離開。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會不會看見盛曉陽,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我的眼神表現出了什麼情緒,當我和張天的人走出幾步後,盛曉陽突然衝過來,將我扯開,和那羣人扭打在了一塊。
我愣在那裡,不知所措。盛曉陽突然回頭衝我說:“你快走啊!”
他的嘴角被打破了,頭髮和衣服都扯亂了,有些狼狽,我卻感覺心臟被擊中,眼眶不禁發熱。
看見他的隊友衝了過來,我又看了他一眼,轉身從小門逃走了。
8.
暑假有一天晚上我給爸爸打電話,我說我要轉學,並且住校。
他沒有怎麼考慮就答應了,而且很快掛了電話。通話的時候他身邊一直有個男孩的聲音在跟他撒嬌耍賴,那也許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可是他沒有跟我介紹他,甚至沒有說一點客套的叮囑,就切斷電話。
從電話亭裡走出來,看着城市車水馬龍的夜景,我心裡突然升起一剎那滄海一粟的感覺,冷而孤清。
我轉到了市二中。
就是盛曉陽在體育館穿的校服背後標註的中學。
報道那天,當我在教學樓間遊蕩的時候,我遇見了盛曉陽。
他路過,遠遠的,我喊他:“曉陽哥哥。”
他走路的速度很快,聽見我的聲音,剎住腳步,看向我,微微皺眉,突然恍然:“哦,是你。”
不,我知道他一定沒有認出我,他想起的是體育館的事。可是我走過去,歪着頭對他笑:“對啊,是我,桑文靜。”
果然,他又困惑了兩秒,纔不斷地點頭:“啊,桑文靜,桑文靜……咦?你也在這裡讀書,怎麼以前沒有看見過你?你讀幾年級?”
“今天才轉過來,馬上讀初三了。”
“哦。”他撓撓頭,有一點不自在。
“我在找初三老師的辦公室,一直找不到,你能帶我去嗎?”
“行,走吧。”他爽快地說,“我們學校初三高三的學生都在老校區,離這裡不遠,我這就帶你去。”
我們一路無話,我稍微落在他身後,看着他的側影,我突然感覺天真藍,風真清。
我沒有想到和趙媛媛是那樣重逢的。我瞥見她踩在凳子上,舉手去夠牆上的錦旗,凳子瘸了腿,搖搖欲墜。我不由驚呼一聲。盛曉陽兩三步搶上前去,剛好將她接在懷裡。
當她從他肩頭擡起頭來時,我認出了她。她臉色刷白,笑容卻依然美好,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她整個人,剔透燦爛得像春天葉子尖兒上的一滴露珠。
我突然很想咳嗽,感覺喉嚨口的煙塵味道又重了幾分。
盛曉陽一看見她,臉都笑成一朵花。他跟她說起我,可是她一點也記不得我了。
我不由得感到一絲氣惱,看出他和她之間的微妙,就忍不住說些話去刺激她。
結果很快她和她的朋友離開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感到一點莫名的失落。
盛曉陽什麼也沒聽出來,沒感覺到,他反而有些開心地和我說起了小時候的事。
他說起那個我們掉在沙坑的夜晚,他揹着趙媛媛離開,因爲趙媛媛腿傷得厲害,需要做手術,忙忙亂亂中,他就忘了我。等第二天他想起來,才發現我已經離開了。
他說,這些年,有一些時候,他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對不起我。
我說:“沒關係,真的,一點都沒關係。”
我想,幸好是這樣,不然,也許連你也不會記得我了。
9.
我和趙媛媛同班,但我們從來不說話。盛曉陽有時會到班上來找她,接她一起放學,見到我的時候我們會相視一笑,但也不說什麼。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陽光再好,如果不屬於我,我也不會戀棧。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雖然依然一無所有,但漸漸有了一些自尊和驕傲。
有一個星期天我坐車去城市南邊的動物園看熊貓,公車路過某條街的時候,我突然看見
在街上狂奔的盛曉陽。
他與我坐的車反方向,流星一樣轉瞬即逝,但已夠我捕捉到他臉上倉惶驚動的表情。
我立刻下車,可是目力所及的地方,哪裡還看得到他的身影。
我只能沿着他去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走。
我走了兩個小時,發現我已經走到了老建設局的小區附近。我抱着一線希望走進去,前前後後繞了一圈,終於在住宅樓背後一棵高大的老梧桐下面找到盛曉陽。
他躺在樹下,臉色蒼白,佈滿可疑的水痕。他旁邊躺着一個草帽,一隻虎皮小貓在喵嗚喵嗚地在啃他的鞋帶。
我等了很久,他沒有動靜,好像是睡着了。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無聲地看他的臉,那上面佈滿遭受重大打擊的痕跡。他怎麼了呢?
後來我發現他手上握着一支鋼筆,筆頭的一側有一個紫紅色按鈕,和普通的筆有點不一樣。他握得很緊,指節發白。
直覺告訴我,他今天的反常和那支筆有關係。
我費盡心思,從睡着的他手中取過那支筆。
我摁了一下按鈕,從裡面傳出的聲音讓我愣了一下,這是支錄音筆。
錄音的內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起身,站得遠一些,聽完了錄音。
錄音以一聲巨大的撞擊結束,我頓時感覺頭皮發麻,手心冷汗直冒。
“把筆還給我。”
我回頭,看見盛曉陽已經醒了,他蒼白得好像虛脫,直直地看着我。我把筆遞還給他,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身體在發抖。
“被撞的那個人……是你的爸爸?他死了嗎?”我忍不住顫聲問。
他沒有回答,坐下來,看着地上的貓兒在花草間聞來聞去,它真天真無邪,而屬於人類的世界卻複雜得多,比如像錄音給我演示的一樁冷酷的謀殺。
“和他的通話的人姓趙,他叫他趙局長,難道,那是……”我被自己的猜測震驚了。
“你閉嘴!”盛曉陽瞪着我,眼神絕望又驚痛。
我瞭然,不知爲何突然覺得特別難過。
“你準備怎麼做呢?”我看他要走,問他。
“這事和你無關,你也不要和任何人說起。”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
那是我這一生看過的最黯淡的一個背影。
10.
選擇,有時是一件輕鬆的,帶着甜蜜的無奈的事情,比如決定這個早上吃牛肉麪還是雜醬麪。而有時,它是很殘忍的。
盛曉陽在衆多選擇中,選擇了對他最難的一種。面對因掩蓋經濟犯罪的痕跡謀害自己父親的人的女兒,他若無其事,漸漸疏遠背離。而這個人,卻是他非常非常喜歡的人。
很多年後,當我回頭去看歲月河流裡那個青蔥飛揚的少年,一夜之間蛻變成沉默冷靜的人,也還是忍不住驚佩他的剋制和隱忍。
也許是太難,他央求我和他一起欺騙趙媛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