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猶如濃墨氤氳不開。雨點敲在瓦片上,平添了幾分涼意。
張福撐着一把油傘,佝僂着背,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大門,又摸了摸門栓。在傾樓,雖然一年之內難得打開這大門幾次,可每晚臨睡前張福都要仔細察看大門是否落了鎖,纔會去放心睡覺。
張福站在門後,直了直腰,表情木然的看着不遠處的小樓,有一刻的失神:從有傾樓起自己就在這裡守門了,如今一晃已經七年了。七年,已足令少主長成翩翩才俊,去完成主人的遺志。想到這裡,張福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一陣風裹着雨絲撲面而來,張福不由咳嗽了兩聲,仿若不放心一般,又拉了拉大門,這才轉身朝門旁的那間小屋走去。
張福走了幾步,突然從身後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張福不由停住了腳,側耳細聽,可卻只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搖了搖頭,張福又邁步朝前走去,可就在此時,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而且聲音也清晰了很多。
張福慢慢的走到門後,並沒有開門,只是將門上的一個小洞打開。洞口並不大,只容得伸進一隻手來。
一隻手慢慢的伸了進來,手上託着一樣東西。張福拿過那樣東西,藉着門廊下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不由呆住了,忙揉了揉混濁的眼角,湊近了燈光,仔細看着手裡的東西。
血玉,一枚血玉玉佩,被雕刻成蘭花形狀,在玉佩的背面刻着一個“秦”字。
張福默默的將玉佩藏入懷中,這才從腰間解下鑰匙去開門上的銅鎖。許是多日不開,鑰匙在鎖孔中轉動時,發出澀澀的聲音。
“啪”的一聲,鎖開了,張福取下門栓,緩緩地推開了大門。
夜色昏暗,門外的人隱身在陰影中。張福只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退後了一步。
那人沒有絲毫的猶豫,邁步進了門。門廊下懸掛着兩盞燈籠,燈籠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昏暗的燈光只照見那人黑色的油傘,黑色的斗篷。
張福站在那人身後,一絲不苟的鎖好門,這才躬身走到來人的身前,側身帶路。
張福的腳步有些蹣跚,加上雨夜溼滑,因此走得格外的慢。來人似乎並不着急,只是跟着張福慢慢的走着。
張福雖然沒有回頭,剛纔也沒有看清那個人的長相,可張福卻能感到那人渾身上下散發着淡淡的疏離。
小樓已經近在眼前了,整座小樓沒有一絲燈光,在這黑漆漆的雨夜,顯得有些陰森可怖。張福推開了樓門,拿起放在門邊的一盞燈籠,從身上摸出火折,點亮了燈籠,四周一下子亮了起來。
張福手裡提着燈籠,倒退着給來人照亮,兩人上了樓梯。樓梯有些狹仄,踩在上面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音,樓梯的扶手卻是異常富麗,藉着燈籠的光芒,可見扶手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紋。
張福閉着眼睛都能走上這座樓梯,可卻依舊在心中默默的數着,這一段樓梯共有九層臺階。轉過一個平臺,又是一段樓梯,這段樓梯有十九層。
上了樓梯,來到一扇巨大的雕花門前。張福從門旁的暗格裡拿出一柄精緻的小錘,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幾下。
來人掃了一眼,心下恍然:恐怕這敲門的次數就是暗號,每晚敲打的次數都不相同,所以纔沒揹着自己。
過了一會兒,門上露出一個小洞,些許光亮從裡面射出來。張福從懷中拿出那塊血玉,遞了進去。
門一下子就被打開了,四周立刻亮了起來,來人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睛,就聽一道柔媚的聲音說道:“貴客降臨,有失遠迎,還望多多見諒。”雖然是尋常不過的幾句話,可聽起來卻有如仙樂,令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服。
來人不由仔細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來:二十許年紀,一頭烏雲似的頭髮鬆鬆的挽了一個慵妝髻,一支點翠金簪橫插在雲鬢間,柳葉彎眉,一雙丹鳳眼中媚光流轉,似有萬語千言,膚如凝脂,脣若染朱,真可謂豔麗無雙。可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卻又極其素雅,如海棠初放,豔極覺淡。
那女子見來人打量自己,並不以爲意,只是淡淡地笑道:“見過公子,妾身名喚惠姐,不知公子雨夜來此有何見教?”長袖一擺,側身將來人讓至屋內。
來人剛一進屋,門就在他背後關上了。屋中的寶鼎內焚着香餅,香氣馥郁,如蘭似麝,纏纏繞繞的撲面而來。
來人聞到香氣,心下一驚,忙閉住了氣。過了一會兒,覺得香氣無異,才慢慢的呼出了一口氣。
屋內亮如白晝,點着十餘支如小孩兒胳膊般粗細的蠟燭。在燭光的映照下,滿室的金碧輝煌。
惠姐扶着一把太師椅的椅背,偏着頭對來人媚聲說道:“公子請坐。”
來人也不客氣,大步走到太師椅前,坐了下來。
惠姐微微一笑,故意歪着頭打量着來人:來人的臉上帶着銀色的面具,身上穿了一件極大的黑色斗篷,緊緊地裹着身子,斗篷的下襬微溼,只能看見腳下露出一雙黑色的靴子。雖然看不見長相,可惠姐卻感受到了他那冷冷的目光。
燭光照在銀色的面具上,反射出點點銀光,映入惠姐的眼中,連惠姐的眼神也明亮了許多。
惠姐波光一轉,已經翩然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雙手捧着茶杯奉給來人。
來人依舊靜靜的坐着,不動如山,疏離、冷漠但卻沒有一絲的失禮。惠姐故意一跺腳,滿臉嬌嗔,將茶杯放在來人身旁的小几上,來人卻連看也不看一眼。
燭影搖曳,惠姐斂去了笑容,側身坐在一旁的軟榻上。惠姐也算閱人無數,因此從來人的氣度上揣測,不難看出此人的出身極爲高貴,這份疏離與冷漠也許正是因爲那他高貴的出身而致。
軟榻上鋪着鵝黃色的織錦緞被,緞被上用墨綠色的絲線繡着水藻花紋,暖暖的鵝黃色讓惠姐臉上的表情看起來越發的柔和動人。
“看來公子不是輕薄的紈絝子弟,今日前來必有所求,不知妾身能否爲公子略效綿薄之力?”惠姐收起了媚態,一臉正色的問道。惠姐剛纔的舉止未嘗不含有試探的意思,對惠姐而言,自己辛苦訓練出來的女孩子,絕不能交給那些尋常的紈絝子弟糟蹋。
來人這纔看向惠姐,微微的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從腰間取下了一個黑色的織錦口袋,慢慢地朝惠姐走去,走至惠姐榻前的矮几旁才停住了腳。
矮几上擺着一個巨大的碧玉盤,瑩潤剔透,宛若一汪碧水。
來人抽去織錦口袋上的黑色緞帶,將口袋中的東西一下子全都傾入玉盤之中。
清脆之聲不絕於耳,一顆顆龍眼大的明珠落入玉盤之中,寶光閃爍,光華奪目。
惠姐點頭:“明珠一斛聘名姬,公子果然是明白人,知道我傾樓的規矩。”
珠子兀自在玉盤中滾個不停,映着燭光,一室光華。惠姐只是盯着珠子,半晌才說道:“請公子三日後再來領人,無論滿意與否,這些珠子都不能收回去了。”不等來人說話,惠姐又接着說道,“如果公子不滿意,那麼這個女孩子就只剩下死路一條。”惠姐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極低,仿若在說給自己聽一般,連表情也黯淡了很多。
來人彷彿不爲所動,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就要往外走。
惠姐突然叫住他,來人雖然沒有回頭,可卻也停住了腳。
惠姐問道:“妾身斗膽問一句,公子要送這個女孩子去哪裡?”空氣瞬時有些冷凝,惠姐忙又加了一句,“妾身之所以問這個,一來這是傾樓的規矩,二來也是爲了替公子找一個合適的人選,免得白白送了那些女孩子的性命。傾樓做事歷來分明,這些女孩子一旦離開傾樓,傾樓絕不再過問。想必閣下也聽過傾樓的名聲,所以儘可放心。”
來人靜默無語,就在惠姐以爲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一道毫無溫度的聲音飄了過來:“皇宮。”這是來人今晚說的第一句話,說完這兩個字,來人就邁步走了出去。
門外,張福正等在那裡,見來人出來,張福忙帶着他走出了小樓。
惠姐出了一會兒神,起身走到窗邊。這座小樓所有屋子的窗戶上都掛着厚厚的黑色帷幕,因此從外面看去,整座小樓永遠都是黑漆漆的。
惠姐微微掀開一條縫隙,朝下面看去:小樓的下面有數座宅院,每座宅院內都住着一個女孩子。這些千嬌百媚的女孩子,有一天卻可能化爲致命的利劍——在朝堂爭鬥中,當陰謀詭計失去了它的效用的時候,女人也許就是最有用的武器。
傾樓專門爲權貴培養這樣的利劍,但因爲傾樓的女孩子身價極高,加上等閒不能得其門而入,故此來傾樓的人寥寥無幾。
而這些女孩子都是見不得光的棋子,這些女孩子一旦進了傾樓,就與外人隔絕開來,任何外人不能得見。因此如果來人不滿意的話,這個女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因爲見了光,她再也做不了棋子了。在棋局中,沒有用的棋子只有死路一條。
惠姐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放下了窗帷。這一刻自己的心竟有些沉重——爲了那些女孩子,看過那麼多的鮮血,自己的心裡還能存有一絲憐憫,惠姐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惠姐進了裡間屋子,掠了掠鬢髮,走到自己的牀榻前,輕輕的拉了一下窗帷上的流蘇。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陣機關聲響,巨大的沉香木牀已被移開,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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