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國際局面的變遷
晉國的西南角給黃河褖了一層,外面又給山地褖了一層,即屬於所謂“表裡山河”的地帶,也就是扼着秦人東向出路的地帶。這一部分的晉境,給魏國承受了。魏一日保持晉的霸威,秦一日不能大有發展。
魏文侯本已先秦孝公而著鞭。當戰國開場的六十年間,魏是風頭十足的一國。在它西邊的秦,東邊的齊,南邊的韓、楚,北邊的趙,沒有不受過它的侵略。前353年它把趙都邯鄲也攻破了,並且繼續佔據了兩年,因爲齊國的壓迫才退出。前341年魏又伐韓,韓求救於齊,齊將用了一個和吳起齊名的兵法家孫臏做軍帥,依他的計,領兵直搗魏的首都大梁。次年魏軍還救,大敗於馬陵;十萬雄師,一朝覆沒,主帥太子申和將軍龐涓都送了命。次年內,齊、秦、趙又連接向魏進攻(商鞅第二次徵魏即在此時)連接把它打敗。不久楚人也乘機來報復。計馬陵之戰後二十餘年間秦對魏五次用兵,魏對秦兩次獻地,秦人不獨奪回河西,並且侵入河東河南。
在四面受敵之下,魏君(後來的惠王)用了大哲學家惠施的計策,向齊國屈意修好;後來又用他的計策,於前334年和齊君相會於徐州,互認爲王。這是魏人聯絡齊人的一種手段呢,抑或是抵制當時秦國挾周室以令諸侯的計策呢?恐怕兩般都有。與齊魏同時,燕趙中山(即春秋時的白狄國鮮虞)亦稱王,其後秦、韓、宋亦繼步。從此周室的餘威完全消滅了,從此“尊王”的招牌再沒人卦了,舊時代所遺下的空殼已被打破了,新時代的幕已被揭開了。列強已毫無遮掩地以猙獰的面目相對,以血染的鋒刃相指,再不用尋覓題目,以爲奪地攻城的口實了。
虎狼的秦國既已“出柙”,六國的最大問題便是怎樣應付它。六國的外交政策不出兩途,即所謂“合從(縱)”和“連衡(橫)”,或簡稱“從”和“衡”。依韓公子非在他的遺書裡所下的界說:
從者,合衆弱以攻一強也;
衡者,事一強以攻衆弱也。
所謂一強,不用說是秦國了。秦在西方,六國皆在其東。六國中任何一國與秦國的結合都是東西的結合,東西爲橫,故稱連衡,六國互相結合是南北的結合,南北爲縱,故稱合從。合從當然是六國最安全的政策,也是秦人最懼怕的政策。直至後來六國都被證明已消失了單獨抗秦的力量時,據荀卿的觀察,秦人還是“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不過合從政策的持久有很大的困難。
第一,除了些殘餘的可忽略的泗上小侯,如魯、衛、鄒(即春秋時的邾國)、滕等外,沒有一個國家願意維持現狀,沒有一個國家不想乘四鄰的間隙擴張領土,便是不在七雄之列的宋,也經過東征西討的迴光返照之後纔給齊國滅掉(前286年)。合從,則六國的出路只有一條,向秦進攻,而秦卻不是好惹的。合從政策和六國的“帝國主義”根本衝突。第二,齊、燕兩國,距秦遙遠,秦的東侵,直到很晚,還沒有給他們以切膚之痛,因此它們對於合從運動的熱心很容易冷下去;反之魏、楚、韓、趙,因爲鄰接秦國,它們一和秦絕交,外援未可必,而秦軍先已壓境,就因爲始終怕吃一點眼前虧,他們很容易被秦人誘入“親善”的圈套,而破壞從約。因此,戰國時代的國際關係,好比時鐘的鐘擺往復於合從、連橫之間,每經一度往復,秦國的東侵便更進一步,六國的抵抗力便更弱一些。
自魏衰後,六國中聲勢足以與秦相埒,力量足以左右世局的惟有楚和齊,這兩國若再倒坍,秦人“統一天下”的幸運便註定。下文略述楚和齊在從橫捭闔的變化中被削弱的經過。其他六國自相殘殺和秦人臠割三晉的慘史,這裡不必細表。
前318年六國第一次合從攻秦,以楚懷王爲從長。但實際上參戰的只有韓、趙。次年,這兩國的兵給秦大敗於修魚(韓地),齊又倒戈攻趙、魏,這首次從約,不待秦在破壞先已瓦解。越一年,秦滅蜀,並滅巴,國境增加原有的一倍以上,與楚的巫郡,黔中相接。於是秦人開始圖楚。最爲秦人所畏忌的是齊、楚的結合,秦人於是以商於之地六百里的許讓爲條件,誘得楚懷王與齊絕交旋即食言。懷王大怒,於前312年,發兵攻秦。秦脅韓助戰。大敗楚軍于丹陽,斬首八萬,虜楚主將,及裨將七十多人,並且佔領了楚的漢中(漢水上游陝西湖北接界的一帶地方),懷王越怒,再以傾國之兵襲秦。戰於藍田,又是一敗塗地。韓、魏還趁火打劫,侵楚鄧。次年秦又攻楚取召陵。自漢中失,郢都的西北屏藩撤,楚的國威大挫。其後不久(前307年?)楚雖承越國內亂,攻殺越王無疆,盡取故吳地至浙江,所得還不足以補償它這次的損失。
前306年(?)齊又提議合從自爲從長,邀楚參加,這時正是楚人復仇的機會了,懷王也答應參加了。但不久因受了秦人誘惑,忽然變卦,竟和秦國互結婚姻。前303年,齊、魏、韓於是便連兵討楚背約。懷王使太子質於秦,請得秦的救兵,三國才退去。但次年楚太子鬥殺秦大夫,逃歸。秦人得了這個好題目,便聯合齊、韓、魏攻楚方城。接着又給了楚兩次的懲創之後,秦忽然和楚“親善”起來,並且請求懷王說到秦楚交界的武關會盟。懷王待要不去,怕得罪了秦,又禁不起兒子的催促,便應命而往。他一入關,秦的伏兵便把關門閉起。他被領到咸陽,朝章華宮,如藩臣一般。秦人要他割讓巫郡、黔中,來作爲釋放他的條件,他也答應了。但秦要先得地,後放人!他憤而拒絕。在秦國羈留了兩年,他試逃歸,事泄,秦人截住楚道,他從間道走趙,趙不敢納,正要往魏,而秦兵追至,把他押回。次年,他發病死,秦人把他的屍首送還,楚的老百姓都哀憐他,像死了親戚一般。但過了三年,秦於大敗韓軍,斬首二十四萬級之後,投書楚頃襄王(懷王子)道:“楚倍秦,秦且率諸侯伐楚,爭一旦之命,願王之飭士卒,得一善戰!”頃襄王給嚇得心驚膽戰,立即同秦國講和,次年又向秦國迎親。
楚懷王死後不久,齊國也由極盛而驟衰。自馬陵之戰,齊已代魏而爲東方的領袖,三晉的君主都向他來朝。其後二十九年(前314年)齊乘燕王噲讓位給卿相子之,燕太子逆着民意作亂的時機,出兵伐燕。燕人在離叛的狀態之下,連城門也懶得關閉。齊兵不到兩個月便攻破燕都,並且繼續佔據了三年,最後因諸侯的脅迫而退出。用齊宣王自鳴得意的話:“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這樣的武功直至此時,秦人也還沒有嘗試過。前296年,齊遂領着三晉和宋合從攻秦,秦人竟不敢應戰。自楚衰後,齊、秦在列國中成了東西突起的兩個高峰。
爲表示它們的特殊地位,秦昭襄王於前288年(懷王死後八年),約合齊湣王,同時把尊號升高一級,秦王爲西帝,齊王爲東帝,這個授議隱然有秦、齊平分天下的意思了。但秦的勸道只是“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手段。它一則可以助長齊湣王的驕心,一則可以離間齊和別國的親交。湣王底下未嘗沒有看出這詭計的人。所以他稱帝后二日,便受勸仍復稱王,昭襄王也只得照樣。但湣王的帝號雖已取消,他的野心並沒有減小。過了兩年,他便舉兵滅宋。接着又南割楚的淮北,西侵三晉,並且打算吞滅兩週。泗上鄒、魯等小國的君主個個震恐,向齊稱臣。宋在向戌弭兵之會後,曾先後吞併了曹、滕,在被滅之前已是一個擁有五千乘兵力的四千裡之國,而宋偃王,雖然後世的史家把他比於桀、紂,卻不是一個無抵抗主義者。滅宋,而齊的國力大大損耗。
燕昭王方卑身厚幣,築館招賢,伺機復仇。他看破了這一點,便於宋滅後二年(前284年)聯合秦、楚和三晉,大舉伐齊。燕將樂毅攻入臨淄把三十年前齊軍在燕京的暴行照抄一遍。這泱泱大國的首都六七百來年所積的“珠玉財寶,車甲珍器”被劫奪一空。湣王出走,連歷衛和鄒、魯,還始終擺着“東帝”的架子,責應供張,卻到處碰釘,又走回齊國,結果爲莒人所殺。別國的兵飽掠颺歸後,燕軍繼續前進,五年之間,把整個齊國的七十餘城,除了莒和即墨外都佔領了,並且列爲燕的郡縣。這兩個城之能夠支持,因有田單在。田單是齊王室的支裔,初時做臨淄市官底下的一個小吏。
燕軍入齊,他走回故鄉安平,教族人把車軸的末端截去,加上鐵套。安平破,齊人爭路逃奔,多因車軸撞壞,給燕兵追及,擄去爲奴。田單和他的族人獨得脫身,走避即墨。燕兵圍即墨,即墨大夫戰死,城中無主。衆人公推田單爲將軍,以抗燕。田單親負版鍤(築城的用具)和士兵分勞,把酒肉儘量分給部下,把妻妾編在行伍間股服務。兩軍正相持間而燕昭王死(前279年),他的繼位的兒子,素與樂毅不睦,又中了田單的反間計,便請樂毅退歇,而用一個蹩腳的將軍替代他。樂毅一去,燕軍便如枯草敗葉一般被田單掃出齊境。然而齊國已被蹂躪得體無完膚了,此後直至滅亡之前是它“閉門養痾”的時期。
東帝已被打倒了,秦人可以放膽爲所欲爲的了。時局急轉直下了。燕昭王死前一年,秦將司馬錯由蜀道攻佔楚的黔中。又過二年,秦將白起出漢中,攻破鄢郢,把楚先王陵墓的宏偉建築,付之一炬,楚兵潰散不戰,楚王狼狽遷都於陳國的故城;後來還不放心,又遷都於壽春(今安徽壽縣)。秦人破鄢郢之後,即把它佔領置爲南郡。次年蜀郡守又佔領楚的巫郡及江南。計四年之間,楚國蹙地殆半。結果它還是隻得向秦求和。秦便暫時把它放下,而專力去宰割三晉。前260年,白起的遠征軍敗趙於長平(今山西高平縣西北),活埋降卒四十萬。趙的壯丁幾乎在此役死盡。又四年,秦滅西周,西周君赴秦頓首受罪,盡獻所屬邑三十二,逃剩的人口三萬戶,和一些未散的寶器。同年周赧王死,再沒人給他立後。周朝的殘喘也斷絕了。此時秦人正好打鐵趁爐熱地去吞併六國。但此時昭襄王已衰老,名將白起已被猜疑而誅死,而繼昭襄王的兩個君主,一個只享祚三日,一個只享祚三年,最後秦王嬴政又以沖齡踐位,政權暫時落在母后和權相手中。因此秦人統一的大業被耽擱了二十多年,我們正好借這空閒,從喋血的戰場轉到歷史中比較平靜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