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從吳曉波家回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劉萬程就問了徐潔一個奇怪的問題。
自徐老頭走了以後,劉萬程就推掉了所有的應酬,下班回來,就在家裡陪着徐潔。
這一段時日,劉萬程陪着徐潔的日子,倒比這一年陪她的日子都多了。這也是徐潔最幸福的日子。
徐潔不是自私的人,也時常催着劉萬程去高秀菊那裡陪陪她。
劉萬程不去。高秀菊也不是不懂事的人,這時候就是劉萬程過去,她也不會讓他在那兒。
徐潔就出主意,要不,就讓高秀菊也搬咱們家來住得了,大家在一起還熱鬧。
這像什麼話!劉萬程就訓徐潔,別整天的給我異想天開。親姊妹整天在一起還打架呢,你們要是在一塊打起來,這不難爲我嗎?
徐潔就再也不提這事兒了。
聽劉萬程問她前世她會去哪裡?徐潔就撅嘴說:“你說的那些我一點記憶都沒有,就好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我怎麼知道那時候的那個徐潔是不是現在的我,又會去哪裡?”
這陣子,徐潔失去父親的痛苦漸漸開始淡薄,又開始懷疑劉萬程胡說八道了。也許真的是巧合呢?自己身體又沒毛病,還得由着他折騰着到處跑,去看病,她連首都都不想去了。
劉萬程也看出徐潔開始煩來了,但再煩也得按着他的套路來。誰知道老天爺心裡怎麼想的?他萬一就是不想饒過你呢?我就是不讓你在這裡呆着,儘量把所有能改變的,包括地理環境,身體狀況,我都給你改的面目全非!
我還就不信了,要是所有徐潔患癌症的條件都沒有了,你還能讓她得,那這個世界就絕對不是真實的,我是在做夢呢。
也許,我那天和高秀菊吵完架就睡着了,到現在還沒醒呢?
但不管怎麼說,我又見着我的小丫頭了,還和她結了婚在一起了,我就得陪着她,和她過最幸福的日子,直到夢醒的那一刻。
他就改變一個問話方式說:“丫頭,你現在閉上眼睛,仔細想想,如果這輩子只能讓你去一個地方,你最想去哪裡看看呢?”
徐潔就撅嘴,然後還是聽他的,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
劉萬程就囑咐她:“慢慢想,咱不着急。”
過了好一會兒,徐潔閉着眼說:“在廠裡的時候,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老家。我爸是皖北人,家在淮河邊上。那裡有一個不大的小城,據說是很古老,有兩三千年的歷史了。他在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從那裡被招工招到這裡的。
我沒回過老家。聽我姐說,我小時候,那時候我媽還活着,我爸也沒變成酒鬼,家裡的生活和其他江山機器廠的人家,也沒有區別。我姐說,那是她這一輩子最無憂無慮和最幸福的時候。
那時候,爸老家裡的親戚,還有我的爺爺奶奶,每年都會來我們家走親戚,但是,我沒有多少印象了。
那時候當工人比他們在小城裡掙的多,所以,他們每年都會過來,到我們家要些錢。爲這個,我爸就跟我媽吵架。當然,這些都是我姐說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再後來,好像是我媽跟我奶奶吵起來了,他們就很少來了。
再後來,我媽沒了,我爸天天喝酒,家裡的親戚就斷了來往。
我爺爺奶奶現在還有沒有?我不知道,我和姐姐從來沒回過老家。我們有兩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家裡在城內有一間小雜貨鋪,估計現在是給叔叔了。兩個姑姑幹什麼,就不知道了。這些,是我爸不喝酒的時候告訴我的。後來,咱們日子好了,爸好像提過要回老家看看。我不知道他會這麼早離開我們,還訓他,家裡信都沒有一封,都不認我們了,還回去幹什麼?原來是打算等你忙過今年,等所有工程都竣工了,再和你商量,陪我爸回老家的。可是,誰知道他這麼早就沒了!”
說到這裡,就又要哭。劉萬程趕緊摟住她哄,她就在他懷裡抹眼淚。
從徐潔的敘述裡,劉萬程幾乎可以斷定,當年徐潔離開他,一定是去了老家那個古城了。
那的確是一座古城,三國袁術曾經在那裡稱帝,至今還殘留着一段古城牆和一座城門。
待徐潔情緒好轉了,他就問她:“要不,咱們回老家的時候早走幾天,我先和你去你家的老家看看?”
這時候,徐潔也好像明白了,從他懷裡起來,看着他說:“你的意思是說,我當年從你家出來,是去了我爸的老家?”
劉萬程拉着她進了書房,打開電腦,查列車時刻表。
當年徐潔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一定會選擇坐火車的。
果然,有一趟去徐州的普快,在晚上十一點十分,經過市裡的火車站。
劉萬程看着徐潔說:“那天晚上,你穿着我給你買的那件碎花連衣裙,還化了淡妝,一直在我家裡坐到十點,然後才走。你一定是打車去市裡的火車站,趕那趟十一點十分的普快!”
徐潔狐疑地望着劉萬程問:“我去你傢什麼也沒有拿。去這麼遠的地方,不拿行李?”
劉萬程說:“十點你從我家出來,回你家需要二十分鐘,然後拿上行李,打車到火車站,又是二十分鐘,剛好有時間上那趟火車。”
兩個人就不再說話,各自想着心事。
徐潔認可劉萬程的分析。如果自己知道生命到了盡頭,那時候想到的,一定是怕劉萬程傷心。那麼,她會狠下心來,編一個自己發達了的故事,讓劉萬程對她死心,從此不再牽掛她,和高秀菊好好過日子。
從這一點上,徐潔完全可以感受的到,當年的自己,是和現在一樣愛着劉萬程的。
然後,在自己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自己當然會想到要回自己的老家,看看父親小時候,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長大的。
她趕回老家,找到父親的親人沒有呢?最後,又把生命終結在了哪裡?
想着這些,徐潔就不由得癡了。
這時候,劉萬程卻長長出一口氣說:“當時我是真笨呢!我竟然一點都沒有發現你身體有問題!你總是那麼瘦,應該就是有問題啊,我竟然一點都沒有往那方面想!
你走了,當晚我和高秀菊吵一架,心裡還有些怪你,爲什麼要離開我?從此以後,我就很少和高秀菊說話,心裡總是記掛着你。可是,我又沒有勇氣辭去工作,去首都找你和你姐姐。如果我能找到你姐姐,就會知道真相了。”
徐潔就淡淡笑笑說:“我那時候告訴你的地方,肯定是假的。按照你的說法,我姐那時候還不知道浪到哪裡去了,你就是辭了職,也不見得可以找到她。”
劉萬程說:“從你走後,你姐再沒有回來過。也許,是她回來了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就再沒有你的消息了,心情一下子就鬱悶起來,幾乎看什麼都不順眼,感覺活着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我只知道拼命地攢錢,等有了足夠什麼也不幹生活一年的費用,就請長假,去首都找你。現在想來,沒了你的日子,我就是行屍走肉地活着。所以,丫頭,我不能沒有你,失去你,我會瘋的,你知道嗎?”
徐潔就抱住他說:“萬程,我不離開你!我當年能知道自己不行了,還可以強打精神去見你。你的猜測應該對,應該是得了重病。可是,咱們現在有錢了,再重的病都可以治好是不是?”
劉萬程就鄭重地點點頭,卻沒有說話。他現在怕的,倒不是徐潔得病。畢竟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這世上的醫療技術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許多過去無解的疾病,已經有了治療的辦法。
他怕的,是冥冥之中那個他無法抗拒的力量,就像奪走徐老頭生命似的,去奪走徐潔的生命。已知的恐懼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的恐懼。它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也不知道它以什麼方式到來,你對它無可奈何,只能敬畏它,隨時保持警惕,小心着它。
他摟着徐潔,沉默許久說:“離過年還有十幾天,咱們先回你的老家看看,好麼?”
徐潔就咕噥一句:“好。”
劉萬程就又說:“咱們去趕那趟普快,坐它到徐州,然後從那裡再倒車,到你老家那個古城。”
徐潔就問:“就像我當年走的路線一樣?”
劉萬程就重重地點頭說:“嗯!”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場十分詭異的對話。徐潔曾經做過的事情,走過的道路,她自己卻絲毫不知。劉萬程要陪着她,沿着她曾經走過的不歸路再走一遍。而這再走一遍的道路,卻是劉萬程推理出來的。
第二天,劉萬程去了火車站,買了兩張去徐州的火車票。火車到達這裡的時間是夜裡十一點十分,開車時間是十一點十三,停車時間只有三分鐘。
他和徐潔已經計劃好了,穿上普通旅客的衣服,就宛如徐潔當年一樣,從這裡奔向自己從未謀面的老家。
不過,這一次,徐潔不再孤獨,她有劉萬程陪着。
徐潔不知道劉萬程爲什麼非要這樣和她回去?許是要滿足她回家看看的願望,還是彌補他過去讓她一個人走掉的遺憾?
她並不問他,只是跟着他,他說怎樣就怎樣。
也許,自己的生命當真要戛然而止於一年以後,在這有限的時光裡,有自己的愛人陪伴着,就會有無限的幸福。
兩人相擁,脫離喧噪的紅塵,此生無憾了!
兩個人換上普通的鴨絨襖,劉萬程背了一個旅行包,徐潔還是空手跟着,就像徐潔當年一樣,打了出租,在晚上十點半,奔着火車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