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沙妮朵攸地縮了回去。
王十三又叫:“好說好商量,殺了我們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懂大梁話就好辦,兩個小娘們兒總不會比利江明西那老東西更難對付。
文笙卻悄聲道:“這姑娘的大梁話是利江明西教的吧,利江明西是不是有意叫她接任長老?”
王十三滯了滯,又嚷道:“我倆只是由此路過,沒有惡意,連村子裡的螞蟻都沒捨得踩死一隻,大家以和爲貴,一見面就喊打喊殺不好,出來談談,我聽聽你有什麼條件。”
那擊鼓的女子只是淡淡望着二人,並不迴應。
文笙見這樣不行,同王十三道:“你看着點那些爬蟲。”
她自地上撿起一根不知是誰丟棄的木棍,王十三不放心,斜眼瞄過來:“喂,你幹嘛?”
“我試試。”
試着打亂對方的節奏。
她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週圍的羣蛇,垂目而立,將自身安危徹底交給王十三,凝神細聽。
王十三一見這架勢不禁大急:“你身體不好可別胡來,大不了我帶着你和他們拼了,能衝到哪裡算哪裡。”
話音未落,文笙已經一棍子戳在了地上。
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可惜木棍砸在土路上,只發出“噗”一聲悶響。
這點兒聲響在鼓聲和羣蛇吐信聲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對面閣樓上的女郎似有所覺,手腕輕晃,搖動皮鼓,一下下將它拍擊在窗櫺上。
文笙一開始還擔心自己這邊動靜太小,突聽對方節奏有變。手裡木棍也緊跟着落下來。
不但要打亂那鼓聲,還要試着找到其中的規律,以期可以剋制它,甚至反過來利用它。
這其實與抵抗樂師的樂聲控制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笙還在遺憾自己不能彈琴吹笛,只憑一根木棍,表現出來的東西十難有一。
她卻不知,爬蟲們的聽力其實很弱。它們更多的是靠腹下來感知震動。所以閣樓裡的女子以鼓來驅使它們,而她拿木棍敲在地上,在蛇的感覺中未必就比鼓聲輕。
漸漸的。蛇羣變得有些混亂,活動的餘地太小,一些蛇開始了自相殘殺。
王十三最初還在警惕四顧,等了等。不見有蛇爬過來攻擊,忍不住對文笙正做的起了興趣。
他左手摸了摸下巴。暗忖:“沒想到,還能看着這麼有意思的一幕,這要在她前面擺個破碗,就跟仙女討飯一樣。肯定會有不少人願意往碗裡扔錢。”
樓閣上的女子彷彿同文笙較上了勁兒,鼓聲急驟,羣蛇受兩邊聲音驅使。如海浪一般,涌上來。又很快退下去。
王十三提刀守在一旁,將爬到近前的蛇挑飛,衝閣樓上大喊:“喂,有話好說,不就是男人嗎,山外頭英雄豪傑多的是,我帶你去看啊,隨便挑,隨便選。”
閣樓裡的沙妮朵自窗戶一角探出半個腦袋來,露在輕紗外頭的眼睛眨呀眨的,充滿了好奇之色。
擊鼓那女子將手腕的鈴鐺撞在窗櫺上,那串鈴鐺足有十餘個,“譁啷啷”響成一片,頓時將鼓聲餘韻和文笙的木棍敲擊聲全都打亂。
蛇羣向後退開,在文笙和王十三週圍讓出數丈距離的空地。
她開口問文笙:“你是樂師麼?”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兩人問話,文笙回道:“是。”
那女子又追問了一句:“那你水平如何?怎麼沒見你帶樂器?”
這兩個問題叫文笙不大好回答。
摸不清對方底細,還是保留點秘密的好。
正想着,王十三已經搶先道:“一看你就是從來沒離開過這村子,孤陋寡聞。天底下的樂師奉京那位譚國師譚夢州排第一,這位顧姑娘排第二。”
文笙瞥了王十三一眼,這牛吹的,他可真敢說。
那女子不知相信了沒有,未做旁的表示,只是拉了那沙妮朵一下,伸手關上了窗子。
她是偃旗息鼓了,周圍聚集的羣蛇卻沒有各回各處,就在村子裡散開,爬得到處都是,最密集的當屬閣樓底下和文笙他們的四周。
白天還好,這若等天黑之後怕是隻聽聲音就會嚇得睡不着覺。
可要這麼退走,又不甘心。
王十三道:“耗着吧,看他們什麼時候願意跟咱們談。”
他在周圍找了處房舍,顧不得裡頭黑咕隆咚的是不是有古怪,把門窗上的黑布取下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和文笙兩個鳩佔鵲巢。
爲防意外,沒住屋裡,他倆跑到房頂上呆着。
高處視野開闊,爬蟲也少。
王十三見文笙很是疲倦的樣子,道:“我看着,你歇會兒吧,這是他們的村子,不會任由咱們折騰下去,肯定會再度露面。”
文笙悵然:“不知道雲大哥那裡情況怎麼樣了?”
雲鷺跟蹤的那人若是鍾天政,他會不會已經找到辦法過了飛雲江,出現在南崇了?
王十三先前當着南崇校尉說的那番話,不知能不能起到些作用。
王十三道:“雲鷺也是老江湖了,你還是養養神,別操心他了,這村子裡處處透着古怪,他們的被褥也不敢拿給你蓋。”
文笙閉着眼睛倚在房脊上,這個半躺半坐的姿勢很隨意,很放鬆,但文笙很少做。
她默然了一陣,道:“人生於世,好生煩惱,要吃喝拉撒,畏熱懼寒,勞心勞力,實在是累得很。”
王十三暗吃了一驚,怎麼顧文笙也會有如此悲觀的情緒?不知是不是因爲近來諸事不順。這可不是好現象,只怕會加重她的病情。
正如王十三所料,對文笙而言,這半年來,不愉快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發生了。譚瑤華的死,與鍾天政的徹底決裂乃至勢同水火,沒有一件不叫她鬱結於心,無人可說,也沒有途徑宣泄。
等到她彈了《碎玉》,失去了樂師的能力,無異於雪上加霜。
文笙攜古琴和《希聲譜》一步步走到今日。期間爲它們傾注了多少心血。又由它們得到了多少回報,這兩樣早已經成爲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只是到了必須要割捨的時候,再難受也要學會自我調節、安慰。
她想。不要緊,李承運到底是救回來了,鍾天政害人不成,自食惡果。所以這一切付出都值得,往好處想。自己的命都算是撿回來的,應該慶幸纔是。
程國公李承運朝野間的親朋故舊,加上紀南棠麾下人才濟濟,更妙的是。在這股勢力剛開始整合凝聚的時候,最大的敵人鍾天政生死未卜,無法阻撓。
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什麼叫人不放心的,她終於可以撒手一段時間了。
來南崇求燕白救治。文笙也知道希望渺茫,但她沒有想到,只路途上就遇到這麼多阻礙,如今她陷在這赤月村,前路充滿了兇險,還連累了王十三,叫她心情怎麼能不低落?
就像那些總是不生病,一旦生病便來勢洶洶的人一樣,文笙很擅於剋制自己的情緒,可這些負面的東西總在心裡積壓,總有到達極限的一刻。
王十三想起她那不知還夠不夠一個月的命,心中不安,決定開解一下對方。
不過說點兒什麼好呢,長這麼大他還沒安慰過誰呢,尤其是顧文笙這樣的,要不然,先試試以毒攻毒?
“餓了沒?那些雞啊狼啊不知道都藏到哪裡了,實在不行,咱們就得抓條沒毒的爬蟲,烤了來吃。”
文笙閉着眼睛沒吱聲,這破主意,聽着就叫人生不如死。
王十三東拉西扯了一通,見文笙沒什麼反應,猜測她是不是睡着了,打住了話頭兒。
深秋的下午,一縷陽光斜射入谷,照在文笙身上,連王十三都覺着,那光看着就不像有什麼溫度。
一連幾天沒有按照穆大夫的叮囑服藥,加上不規律的飲食和休息,文笙的氣色很差,乍一看煞白的,眉目間還泛着青。
這叫王十三不由地想起了他見過的那些死人。
明知道應該不至於,他還是忍不住靠近過去,留神觀察文笙是不是還在呼吸,胸口是不是還有起伏?
他想,這可怎麼辦,若是赤月村的人一直這麼強硬,自己要不要退上一步,娶了那個沙妮朵?
自己爲她打死打生的也到罷了,娶一個古里古怪的女人,真是好不情願。
顧文笙可不是尋常人,她是女鬼來着,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他正想得糾結,那邊文笙感覺到他靠近,睜開了眼睛。
……王十三的目光還緊緊盯在她胸口上,文笙嘲諷地橫了他一眼,轉過身去,背衝着他。
王十三別提多懊惱,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他“騰”地站了起來,一手提着刀,氣沉丹田縱聲高喊:“快出來個人,當面鑼對面鼓把話說清楚了,別以爲十三爺脾氣好,天黑爲限,再縮着不出來,老子可就不客氣了,到時候大開殺戒,一把火把你們這破村子夷爲平地!”
一時山谷中到處響着“夷爲平地”的回聲。
文笙並不覺着王十三這威脅能起作用,看這幫赤月村的村民,不管男女老幼,分明是有恃無恐,沒把兩人放在眼中。
可等到那縷陽光西斜不見,谷裡漸漸黑下來的時候,那棟小閣樓前突然有了異常的動靜。
蹄聲答答,不知由哪裡來了一頭小毛驢。
沒有趕驢的,驢後頭套了一輛平板車。
那毛驢看到蛇也不害怕,拉着車靠近過來,地上大大小小的蛇彷彿遇到剋星,紛紛向着四下逃竄而去。
王十三探頭往下望望:“這麼好,送頭毛驢給咱們加餐?”
文笙聞聲坐了起來。
居高臨下,正可以看到平板車上拉了三個木頭雕的假人,每個假人差不多有三尺高,臉上沒有五官,身上穿着花花綠綠的衣裳,打扮得像孩童一樣。
最出奇的是,三個木頭人每人手裡都抱了個小瓷瓶。
這時候,對面閣樓二樓的窗子又開了,出現在窗前的卻不是之前那兩個女子,而是長老利江明西。
王十三現在知道這老頭兒不好對付了,不過硬着頭皮也得上。
“利江長老,不容易,終於肯露面了。你我算不上有仇怨吧,細說起來還挺有緣分,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諸位就高擡貴手,行個方便,我王十三日後必有厚報。”
利江明西沒有糾正他這稱呼,站在窗前,淡淡注視着王十三和文笙。
他擡手,將一盞昏黃的油燈掛在了閣樓的窗戶外邊。
跟着向外猛一揮衣袖,剎那間,就文笙和王十三所見,周圍不下百餘盞燈亮了起來。
這些燈,有的懸在房屋門口,有的擺在桌案上,有的掛在那些高大的石人身上……
他露這一手,警告的意思很明顯,叫文笙和王十三兩個不速之客看看,整個赤月村都是他的地盤,他舉手投足間便可控制……
文笙暗中嘆了口氣,強打精神:“長老送這三個假人來,不知是何意?”
利江明西這才肯開口:“不是你們要談一談麼?我同族長商量過之後,決定給你們個機會。”
“什麼機會?快詳細說說。”王十三追問。
“這車上有三瓶酒,你們從裡頭隨便挑一瓶喝下去,是一人喝也好,兩人喝也罷,咱們就看,赤月神是不是保佑你們,叫你們平安無恙,做一個正確的選擇。”
王十三望着車上那三個假人抱着的瓷瓶,瞳孔微微收縮:“這酒有毒?”
利江明西淡淡地道:“這三瓶中只有一瓶有毒,還是無藥可解的劇毒,一瓶是尋常的酒,還有一瓶,則是加了我赤月村獨有的拜月果果漿。我們不妨來打一個賭,喝到毒酒,什麼也不用說,我會把你們的屍骨焚燒,骨灰埋到村口那片樹林裡。”
文笙聽他說得輕描淡寫,暗忖:“這老傢伙怕不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了。”
她沒有打斷對方,聽他繼續道:“喝到拜月果果漿,那是赤月神眷顧你們,我立刻給你們指明道路,放你們就此離去。”
“那若是喝到的只是酒呢?”
“若是那樣,你倆需得留下來幫我做一件事。怎麼樣,算一算有六七成的機會,總比你們困死在這裡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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