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樂滾過來一個汽油桶,笑嘻嘻地說:“以前啊,沒有政紀先生您的援助的時候,哪有這次這麼幸福,最開始的時候,我們幾個人的退伍金能勉強支撐,後來坐吃山空,只能求助政府,求爺爺告奶奶後政府也資助過一段時間,雖然錢不多,可也勉強能夠維持,後來,政府不管了,說我們是自發組織,沒有那麼多的資金,我們只能去外面求些贊助和將一些可可西里的土特產銷售些,可根本不夠,眼看着我們就要支持不下去了,您出現了。”
政紀靜靜的聽着,別看許小樂說的似乎很容易,可是他卻明白,這短短的幾句話裡含着多少的辛酸與困苦,他點點頭:“放心,只要你們一天願意堅持,資金方面,我會一直爲你們提供。”
整理完東西,政紀第一次走進了他們的簡陋的營地房屋內,屋子裡很黑,僅有的一個爐子,微不足道的提供着些許熱量,並不能驅散可可西里的寒冷,牀被都有些潮溼,他們卻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些一樣,有說有笑的。
政紀忽然看到了牀邊唯一的書桌上,一本相冊靜靜的躺在那裡,他輕輕的拿了起來,翻開來。
入目的第一張照片,是一張遼闊的高寒草原,遠遠的半黃的草坡上站着一對藏羚羊母子,也可能是母女,由於拍攝角度太遠,藏羚羊母子濃縮成兩團黑影。第二張,則是一羣藏羚羊站在白皚皚的雪山腳下低頭喝水,遠處的幾隻正回首凝望,最近的兩隻藏羚羊站在積雪融化的淺水邊,映出一對美麗清澈的倒影。一張接一張的照片從政紀眼前升起又消失,一羣歡快的藏羚羊蹦跳着。
突然,一張鮮紅的照片刺目地蹦入政紀的眼簾,半黃的草甸,大批堆疊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屍體,被剝了皮的藏羚羊一隻挨一隻地緊靠着,遠處,一羣禿鷹盤旋在屍體的上空,正俯衝而下,一隻母藏羚羊的屍體橫在鏡頭的最近處,她鼓脹的肚子已經被盜獵者殘忍地剖開,一隻已經長成形的小羊從裡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也許過不了幾天,這隻小藏羚羊就能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但是,在盜獵者的槍聲響過之後,就再也無法成爲現實。在那些被剝了皮的屍體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被衝鋒槍掃過的彈孔,有些屍體上的彈孔不是一個,而是一片……
政紀的心裡猛地咯噔一下,一張張血淋淋的、白骨暴露或是屍肉腐爛的照片刺入我的眼簾,又很快地消失,他忽然有些難受,這樣血淋淋的事實與南京大屠殺又有什麼分別?唯一的分別就是:一個是人屠殺沒有還手之力的人,另一個是人屠殺沒有還手之力的動物。
“小樂很喜歡攝影,平日裡都喜歡記錄下來,政紀先生,這個給你,天氣寒,不要感冒了”,周青走了進來,看到政紀手中的相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手中抱着一件皮大衣。
政紀接過皮大衣,說了聲謝謝,雖然他不冷,可是他不想表現的自己有多特殊。
忽然,一張照片印入了政紀眼簾,一座英倫建築的校園內,一個長相和周青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巧笑嫣然的站在其中,手捧着畢業證書,身穿着研究生畢業服,笑的那麼開心,那麼燦爛。
這是周青,政紀看得出來,雖然現在周青的樣子有些變化,皮膚不如照片中的水嫩,可是大致的輪廓卻是一般無二的,與此同時,政紀的心中也泛起了一絲疑惑,看照片中,周青貌似是一名高材生,而且還是那種爲數不多的出國留學的。
“這是你嗎?”雖然心裡有了答案,政紀還是問道,因爲說不定,周青還有妹妹。
“嗯,是我,那是我在劍橋大學的時候拍的”,周青的眼中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點點頭肯定道。
“怎麼會想起來可可西里做這工作呢?你的家人,他們也同意嗎?”政紀問出了心裡的疑惑,每一個女兒,在家裡無一不是寶貝一般的存在,大人又怎麼會放心她們來做這樣危險的工作?
周青忽然笑了下,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苦澀的神色,停了一下說道:“三年前,我母親得癌症走了,那時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我想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所以我放棄了在英國的事業,一個人來到這裡。至於我的父親他很支持我,因爲他出生在中國,也很愛我母親,可能……他也是想補償些什麼吧?”
這“補償”二字裡面蘊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政紀雖然不明白,可是看到周青一臉的哀傷,卻也不忍心追問了下去,只能歉意的說道:“不好意思,提到了你的傷心處。”
“對了,給你看樣東西”,周青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
周青擰亮桌上的小檯燈,從皮箱裡翻出了一條絲巾,遞給政紀。
乍一看,政紀還以爲是絲巾,然而周青此刻卻輕聲告訴他:“這是披肩,在國外市場上叫作shatoosh披肩,中文音譯爲‘沙圖仕’,看起來是華美的披肩,其實卻被人稱作是‘裹屍布’!”
聽說這就是用藏羚羊絨織成的價值可達數萬美元的沙圖仕披肩,政紀微微吃了一驚,一直聽說藏羚羊的皮毛珍貴,卻一直沒有見過,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見到。
周青怎麼會有一條這樣的披肩?政紀把披肩輕輕地掛在胳膊上,披肩一下子就從他的胳膊彎裡滑落下去,又輕又柔,飄落時像一片唯美的樹葉,緊緊地握在手心裡,彷彿能感覺到披肩透出來的一股暖意,披肩很輕薄,把它疊起來放在掌心裡,就像是一小塊壓縮餅乾,又輕又暖又華美。
政紀擡起頭,忍不住問她:“這披肩哪裡來的?”
周青說:“這是我爸爸在結婚十週年紀念那天送給我媽媽的禮物,我媽媽一直沒有披過,她在臨死的時候就給了我,她告訴我說,英國人賣披肩的時候告訴人們,說這是中國西北荒原一種叫藏羚羊的動物在換季脫毛的時候,當地人將那些脫落的毛收集起來才織成的披肩,可我知道這是個謊言,因爲我小時候是在那裡長大的,知道那種動物脫落的毛根本就無法撿起來,風一吹,就散了。”
“就因爲你媽媽臨終前跟你說的這些話,所以你纔來到了可可西里?”政紀看了周青一眼,對周青的故事更加好奇。
周青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最初,我只是想搞明白,這樣價格昂貴的披肩到底是怎樣生產出來的,後來,到了這兒之後我才漸漸明白,很多事情並不是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簡單,一個美麗事物的背後隱藏的卻是另一個事物的悲劇。”
政紀贊同周青的話,她的話不無道理,忽然,周青問他:“你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單詞怎麼拼嗎?”
政紀愣了下,回憶了下自己看過的英文單詞,想了想說道:“是‘tibetanantelope’!”
周青點點頭,說:“但是,還有一種說法,普通的英漢辭典上面查不到,念‘chiru’,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竟與中文的‘恥辱’同音。”她低聲地說着,伸腳踢了下火盆,裡面快要滅的牛糞火又忽地亮了一下,一些牛糞灰飄揚起來。
沉默過後,她又望向窗外,低聲說:“我不知道這是誰爲藏羚羊取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是華國人的恥辱還是英國人的恥辱,或者是把買賣藏羚羊絨視爲合法的印度人?也或者是全世界的恥辱?”
周青喜歡用這種思索的方式來說話,她自顧自地說着,並沒有徵求政紀的意見,政紀忽然感覺眼前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心裡真的裝了太多的東西了,他感覺到反盜獵任務的任重道遠,接口說:“算是全世界的吧!你不是說,藏羚羊是中國獨有的物種,只有在可可西里這塊地方纔有,中國沒了,全世界也就都沒了。”
周青嘆了口氣,用腳踢了下火盆,站起來說:“光抓幾個盜獵的有什麼用?還是得抓源頭啊!如果當初國家法律能嚴一點,如果全世界都能更早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如果很多的事情都能在最早得到控制,比如淘金的人、氣候、生態……也可能,藏羚羊這個物種的生存環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窘迫。”
周青想得很多,她可以透過表象看出很多實質上的問題,遠不像她這個年齡段的人應該具有的智慧,這也許是她曾經的職業留給她的習慣,是令許多人所不能及的。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這方面,我想我能幫你,我還算有些影響力,從今天起,我會宣佈成爲保護可可西里野生動物的形象大使,爲可可西里做出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政紀拍拍周青的肩膀,他是認真的,他自己或許所能做的不多,可是他願意用自己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將這些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讓更多的人從源頭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