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試探反試探
杜媽媽嚇得倒退兩步,她何曾見識過這樣的蒼蒼?
以前的她雖然冷漠尖銳,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似的,滿身都是刺,但到底看得見周旋得了。刺嘛,佈滿一身又如何,避開就是了,甚至想辦法一根根拔掉也行,杜媽媽也不是沒做過。
她雖然不願意和蒼蒼打交道,但惹惱了還是很不介意找她不自在的。看着她憤怒尷尬無可奈何,杜媽媽別說多有成就感了,就像昨天逼得她要去伙房。
說到底,小丫頭,尤其是無權無勢無良好教養的小丫頭衝動好拿捏,杜媽媽甚至想如果蒼蒼這回發火了,她還能借機發作賞她兩個耳光,徹底打消其氣焰,不就是有一手繡藝絕活嗎,還了不起了?反正今天她是得了夫人的指示的,她看得明白,夫人也早不耐煩這個小蹄子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蒼蒼沒有像受了挑釁的公牛一樣衝上來,也沒有破口大罵囂張威脅。她分明是那樣狼狽,髮髻散亂**滴水,身上處處草屑泥漬,裹在棉衣下面的瘦弱身軀讓人懷疑會不會一個巴掌拍下去就碎了。但她猛然擡頭的動作如此有力,那種冷靜,那種嚴厲,那種寧折不屈的強勁魄力,那種穩固超然的無邊底氣,生生地令人心悸。
杜媽媽剎那間發覺,眼前的眉眼是飛揚霸道的,彷彿禁錮多年的力量煥然甦醒即將破殼而出,那是凡人難以企及的輝煌美麗,讓她想起舞陽門前鳳凰臺上展翅在即的赤火鳳凰。
杜媽媽被嚇退,抖手指着蒼蒼“你”個半天沒有下句,爲了掩飾自己的心慌,她重重一甩袖子:“你等着!”說完要走,又想起一件事,轉身道,“兩天後,二月初一,夫人要上檀香寺爲二爺祈福,行法事時要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女,你正好符合要求,準備隨行吧。我們走!”
杜媽媽帶來的人很快走得一個不剩,蒼蒼冷眼看着,在溼冷的地上又坐了一會兒。她心裡想着初一上檀香寺的事。
前世的確有這麼一件事,那時墨鬆癱瘓幾近不治,方氏手足無措之下想了這麼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她失了分寸,沒仔細安排隨行人員,竟讓自己跟了去。
自己的存在追究起來也是一樁罪過,因爲她的母族永國公慕容氏犯了貽誤軍機,致使御駕親征的先皇被圍擊身死的重罪,雖最後禍不及婦孺,甚而她的母親僅充作官伎不用流放邊地,但她到底是罪人之後,沒幾個人知道不代表可以隨時出去晃。
因此侯府對她的束縛很嚴,她遠沒有冬初那麼自由每月能出去一兩次,重大場合更不能露面,更何況二月初一同去檀香寺上香的還有蒼蒼血緣上的姨母,當今皇后。
而今世先不說墨鬆沒那麼危急,方氏還會不會去祈福,但說自己已惹來了監視懷疑,就絕不可能有機會跟出去。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沒考慮過這事。
可是這次杜媽媽卻親自告訴她,她要去檀香寺?
蒼蒼微微低下頭,扶着牆慢慢站起來,摸了摸後腦勺,痛得倒抽一口氣。她定了定神,確定自己除了頭疼頭暈沒有別的症狀,這才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瓷盅和食盒。
誰知視野裡忽然多了隻手,那手修長有力指骨分明,一看就是練武男子的手,虎口覆着一圈薄繭,那是長年握劍留下的痕跡。
蒼蒼內心一凜,瞬間明白來者是誰。她渾身僵硬屏住呼吸,眼看那手先她一步撿起食盒蓋子遞過來,隨即一道溫朗的聲音從頭頂降下:“昨日真是多謝你了。”
蒼蒼大腦急轉飛快分析這話是什麼意思,表面上強迫自己平靜,沒接蓋子直身擡頭,看清了對方後才中規中矩地行了一禮:“大公子。”然後又問,“大公子剛纔說什麼?”
墨珩溫和一笑:“昨日幸得你指點喬總管,否則珩只怕留不到命回府,今日專程來道謝。”
原來還真的奏效了。蒼蒼想着,面露不解:“我不明白大公子在說什麼,喬總管那樣的人物,不是我這沒有見識的小姑娘可以左右的,更不要說指點。大公子是不是哪裡誤會了?”
她沒有對那句“留不到命”表示訝異恐慌,也不裝得無知無禮。這時候的墨珩對她接觸不多瞭解更少,裝不裝以前的性子意義不大,況且剛纔這人明顯躲在附近,將她應對杜媽媽的舉止都看了去,她這時再扮演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只會弄巧成拙。
況且,況且她打心底不願意這個人瞧不起自己。
墨珩看着眼前纔到自己胸口的少女。
她看起來那麼小,瘦瘦矮矮的,還未長開的五官一團稚氣,卻已經有妍麗清逸的跡象。不難想象,這將會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子。
在他印象中,這樣的女孩子要麼自以爲長得不錯便一腔嬌氣,要麼自卑於地位唯唯諾諾,總之都該是沒有頭腦的。可身前的這個眼神澄澈態度磊落,雖然頭髮還滴着水看起來可笑又不堪,但她似乎並不在意,端端然站出玉樹般的姿儀,微微上挑的眼線毫無媚意,反而蘊着股拒人千里的冷味。
這真的是十三歲少女應有的姿態嗎?
如果是,只能說明這是個人才。而如果她是在虛與委蛇,那麼墨珩會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養氣功夫真是練到狗尾巴草身上去了。他自嘆弗如。
他有些動搖,那句“求人不如求己”真的只是就事論事?
他眼裡劃過流光,默了片刻道:“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了,若非喬總管無意間聽到你與柳媽媽的對話,就不能有充分的準備,珩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了。”
“大公子折煞蒼蒼了,能幫上大公子是蒼蒼的榮幸。只是不知道蒼蒼到底說了什麼入得了喬總管的耳朵?”蒼蒼真誠無比地道。
墨珩終於承認試探不出什麼來了。他笑着轉開了話題:“喬總管倒不曾明說。聽說昨日是你給父親送藥?”
“只能說陰差陽錯跟着柳媽媽送了一趟。送藥這等要事怎麼能由我這個外院人負責?二夫人可是看我碰了那湯藥就不高興呢。”蒼蒼擡頭問,“莫不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麼?”
“不是。”墨珩輕嘆一聲,目光裡是不作假的擔憂,“父親病情越發嚴重,微末枝節處也大意不得,隨口一問罷了。你莫在意,許是我多心了。”
蒼蒼眯眯眼:“大公子憂心父親是人之常情,若有需要配合調查之處,蒼蒼義不容辭。”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雖是試探與反試探,但話說得明白不猥瑣,誰也不曾矮了誰一分氣勢。縱然結果不盡如人意,彼此卻都很能接受這個談話的過程。不明就裡的人若看了,只怕要以爲這是兩個許久未見的人敘舊談天了。
蒼蒼有心詢問他的婚事,奈何自己毫無立場,糾結幾次只得作罷。
一陣冷風吹來,蒼蒼不禁一顫,登時打了個噴嚏。兩人這才意識到她這幅**的樣子實在不適合在風裡久站。
墨珩有些慚愧,說要送她回去,蒼蒼忙口稱不敢勞動大駕,兩人在逢春院門口告別。
墨珩一邊往回走一邊想這位繡女倒是有意思,府裡出了這樣的人物,怎麼無人留意提拔?若最後證實她這次沒有扮演不合適的角色,那他少不得要把她調過來,好生培養,假以十日說不定就能獨當一面。
可是,她真的什麼也不曾做過麼……
蒼蒼看着他挺拔英俊的背影,疏朗的眉宇緩緩收緊。
墨鬆更嚴重了?
這怎麼可能?照她估計,從今天起,墨鬆應該每天都能有一段時間是處於清醒的,至不濟氣色也會好很多,況且他排出了大部分毒,難道那些名醫會診不出來嗎?可是墨珩那擔憂的神色也不像作假。
前後兩世不曾嘗過眼看至親瀕危滋味的蒼蒼哪裡知道,親人一日不完全脫險,擔憂就是一日不能散的,哪有中毒程度輕點,或者從全昏迷變爲可以清醒片刻,就心滿意足的。
所以這回她被墨珩那句“更嚴重”的謊言騙住了,這讓她更迫不及待地想拿回解藥。她開始回想,前世此行,她確實見到了陪同皇后上香的殷據,不過也只是遙遙一眼,她要怎樣把握這次機會?
正在思索,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酸溜溜的聲音:“人都走遠了,再看,再看也看不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