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聿修與葉傾懷對視了一會兒,他眼中神色風雲變幻,最後對葉傾懷行了個禮,道:“陛下,微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萬望陛下愛重龍體。若陛下壽與天齊,想來大景可有盛世百年。”
“盛世百年麼?”葉傾懷輕笑了一聲,她看着林聿修打趣了一句,“朕還是第一次知道,林卿不僅有治世之才,竟還兼具占卜之能。”
打趣完,她不等林聿修開口,嘆了一口氣又道:“可是如今大景的繁華,不過是不堪一擊的盛世浮華罷了。”
她的話讓林聿修的神色也沉了下來。
葉傾懷緩慢而疲憊地合了一下眼,但她的目光依然堅定而明亮:“林卿,如果朕愛重性命,貪生畏死,便會事事束手束腳。可是朕的敵人卻不會。如你所說,這些人都是家族的棟樑,是故土的榮耀,是子孫的福廕。朕要推行新政,便要動他們的利益,他們自會反撲,會賭上一切來與朕博弈,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甚至無所不用其極。”
葉傾懷看向林聿修,目光堅定而又蒼涼,像是將要遠行的戰士。
“朕若沒有破釜沉舟的覺悟,又如何與他們抗衡呢?”
葉傾懷突然想起了秦寶珠,想起了她最後的模樣,躺在那間狹小的地下刑房裡,白色的麻布遮蓋着她滿是傷痕的身體,小窗裡灑下來的月光照映着她雙眸緊閉、灰白冰冷的面容,像是無聲的輓歌。
葉傾懷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
那是她奮起的源頭。
如果說剛重生時葉傾懷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保全性命和皇位而被迫行事,那麼從那一天起,她的一切行動都不再是被迫,而是出自她自身的意願。
那天,葉傾懷在心底暗自發了一個誓。
她要秦寶珠的悲劇不再發生,她要大景變成秦寶珠這樣的姑娘也可以幸福生活的地方。
而那些傷害過秦寶珠的人,葉傾懷決心與他們不死不休。
如今杜正恩身死,杜荊流放,當在葉傾懷面前的只剩下顧世海了。
葉傾懷神色冷了冷,道:“顧海望是當朝一品的統帥,又是顧家長子,有世襲爵位,還出任過多年的京畿衛長史,在京畿衛中有很強的影響力。若是要給他定罪,必要準備萬全,一擊即中,否則難免會有人在軍中朝中散播謠言,鬧得人心惶惶。”
葉傾懷輕輕嘆了口氣,道:“若是都察院一時無法成立,朕決定暫且順了顧閣老的意思,將顧海望放了,貶爲庶人。”
林聿修聞言有些詫異地看向葉傾懷,半晌問道:“貶爲庶人也是顧閣老的意思嗎?”
“顧閣老的意思是要接顧海望出宮,貶爲庶人是他能接受的條件。”葉傾懷言簡意賅地道。
林聿修有些疑慮地收回了探尋的目光,他似乎在腦海中思索着什麼,最終卻沒有說話。
“既然現在沒法審理顧海望的案子,不如先擱置一邊,待時機成熟,再拿出來。”葉傾懷道。
她的眼中閃過一道寒芒,一瞬即逝,卻被林聿修看在了眼裡。
——
在後宮躺了兩個月後,顧海望終於回到了顧府。
和他一起出宮的,還有皇帝的旨意。
顧海望被貶爲庶民的聖旨張貼在了京畿附近各軍營的門口。
京中又出現了關於顧家失勢的流言。
顧世海近來在上朝時也沒有往日那般跋扈,收斂了不少,似乎印證了這些流言。
但很快,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午後。
葉傾懷正在書房裡讀一本叫做《廊西遊記》的書,那是陸宴塵在信中推薦葉傾懷閱讀的書籍,裡面記載了北狄和西戎的不少人文地理風貌。
突然,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文軒殿,剛一進門便跪伏在了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陛下,皇后娘娘病倒了,求陛下去看看皇后娘娘!”
葉傾懷聞言,並未多想,便帶着李保全立即去了坤寧宮。
皇后的寢殿裡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下人,看樣子整個坤寧宮的太監宮女都在這裡了。
不僅如此,還有三個穿着太醫院衣服的人圍在皇后的牀前。
葉傾懷記憶中,上次看到這樣的陣仗,還是敬敏太后過世的時候。
伴隨着守門小太監一聲尖利的“皇帝駕到——”,人羣快速地從中間分開了一條道。
葉傾懷走到了皇后的牀前。
顧飛燕躺在牀上,身上蓋着兩層厚厚的錦被,被角被嚴嚴實實地掖在了她身下。她看起來似乎有些消瘦了,臉色也有些蒼白,見到葉傾懷,她露出了一個溫婉又有些無力的笑容。
葉傾懷回了她一個淺笑,示意她安心。
然後她看向了侍候在牀邊的太醫,神色冷了下來,問道:“怎麼回事?”
葉傾懷認得這個離得最近的太醫,自從顧飛燕入宮,她的大小病情一直是這個太醫給看的。
太醫聞言垂下了頭,道:“回陛下,皇后娘娘近來食慾不振,十分嗜睡,於是傳了老臣來請平安脈。”
他突然跪在地上,擡高了聲音,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隨着他這一聲,整個房間的奴才都跪了下來,“恭喜陛下”的聲音此起彼伏。連李保全也在猶豫了片刻之後,跟着跪了下來,但似乎並沒有道喜。
葉傾懷感覺自己好像在一瞬間被什麼東西給擊中了,導致她的五感都遲鈍了起來,那些賀喜的聲音好像隔得很遠,聽起來朦朦朧朧。
她緩慢而僵滯地把目光挪向了臥榻上的顧飛燕,皇后對上她的目光,飛快地移開了視線,蒼白的臉上浮上了兩朵紅雲,嘴角揚起了一抹羞赧的笑意。
全然是少女甜蜜又害羞的模樣,沒有一絲做作。
葉傾懷更懵了。
她這是什麼反應?她不該是心虛害怕的模樣嗎?怎麼搞得好像真的是我讓她有喜了一樣?
“皇后娘娘的脈象平穩有力,腹中胎兒已有月餘,十分健康。”看到葉傾懷的神色,太醫以爲皇帝是擔心孩子不健康,立即補充道。
葉傾懷卻在他的話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月餘”二字。
一個多月前,是萬壽節。
葉傾懷突然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蓄謀已久的陷阱。
顧世海陰鷙隱忍的目光、顧海望一言不發的模樣、萬聖節那夜死在她劍下的陌生禁衛、還有那頂擡着顧海望出宮的轎子依次閃過她的腦海。
良久,葉傾懷道:“去把周守一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