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幫的地盤不小, 不過要說是地盤又有些不準確,因爲幫派的領地乃是由數十條飄在涼沙河上的大船連接而成。遠遠望過去好像水中的城堡,憑空而生的桃花源。
水龍幫敢明目張膽的盤踞在涼沙河上, 實力自然不容小覷, 祝舜理甚至猜測, 應該有幾分官府的力量牽扯在裡面。且這些幫衆紀律嚴明, 各行其是很有章法。
大張推着衛負雪三人從小船上了大船, 讓他們在甲板上排排坐好,囑咐老李看着,自己便閃身進了客艙。
祝舜理忽然開口道:“老李, 你們真是水匪這麼簡單?”
老李一怔,似乎奇怪祝舜理爲何有此一問, 靜了片刻, 才笑着點點頭, “莫怕莫怕,我們真的不害命。”
衛負雪看了祝舜理一眼, 祝舜理會意,道:“老李,叫你們大當家的來,我們公子和他有大買賣要談。”
老李嘿嘿一笑,道:“我們大當家輕易不見人, 幾位有什麼大買賣, 小老兒可以代爲轉達。”
祝舜理仰起頭:“我們公子只和大當家說話。”
老李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小老兒在水龍幫也算有頭有臉, 幫你們傳話絕對可靠, 說說吧,是什麼買賣?”
老李顯然是個見過世面的, 油鹽不進,十分鎮定。
陶九思忽然道:“呂指揮使安好?”
老李笑容未變, “什麼驢指揮使,馬指揮使,這位公子找錯地方了吧?我們這是水龍幫,不是牲口市場。”
陶九思微微一笑,“我們找的就是飛龍幫呂炎指揮使。”
老李斂了笑意,語氣微寒,“飛龍幫雖然不害命,但可不代表我們的刀不快。”
“我姓陶,定國公主陶綻雪的陶。”陶九思淡淡道,“煩請李先生請呂指揮使出來一見。”
老李半天沒接話,上下不斷打量着陶九思,不知過了多久,才站起身走了。
陶九思低聲道:“也不知道我和她長得像不像,呂炎現在能有六十了吧,還能記得我母親長相嗎?”
陶九思口中的呂炎正是涼國水師的指揮使。
那日,祝舜理仔細研究舊涼史書,發現號稱天下第一的涼國水師並未投降大衛,而是在涼亡國以後,連帶着那些巨型船隻一起銷聲匿跡了。衛無月不知道水軍的重要性,只當這夥人是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並未多加追尋。
祝舜理當時推測,這些人都是水中生長的弄潮兒,就算散夥大概率也會繼續在水裡討生活。等親自見了往來繁忙的涼沙河,祝舜理忽然覺得,對於一支水師來說,最擅長的應該是水上作戰,而且他們絕對精誠團結,本就自有體系,那麼最適合他們的職業會是什麼呢?
衛負雪也在這個時候想到,呂炎舊部很可能還是在涼沙河上生活,但無論是打漁還是開船,都不是他們所擅長的,那麼密佈的河道中還會有什麼職業?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於是衛負雪遞給祝舜理一個眼色,這纔有了這接下來的一幕幕。
就在這時,一位器宇軒昂的老頭正快速向他們走來,身後跟着神色肅然的老李頭。
這老頭膚色古銅,身材孔武有力,加上炯炯有神的雙目,一時竟然讓人猜不准他的年紀。此人正是呂炎。呂炎一聽有人自稱是定國公主的後人,顧不得細究真假,急急忙忙趕來相見。
隨着離陶九思的距離越來越近,一張酷似定國公主的臉也漸漸清晰起來。
到了近前,呂炎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陶九思的相貌,忽然就有些激動,問道:“你說你姓陶?”
陶九思此時也猜出來人身份,從容道:“在下陶九思。”
“陶九思,君子九思,好名字。”呂炎見了這張酷似陶綻雪的臉,情難自禁,不由流下兩行熱淚。
老李頭咳嗽一聲,提醒道:“老大,咱們還是先驗驗身份,這事馬虎不得。”
呂炎含着老淚,道:“老李,你是沒見過公主,這孩子簡直和公主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呂指揮使,可不可以先給小陶鬆綁?”衛負雪忽道。
呂炎點點頭,也沒看上衛負雪一眼,趕緊伸手去解陶九思的麻繩。
陶九思得了自由,連忙去拆身邊衛負雪的繩子,順便道:“呂指揮使,我有母親留下來的玉佩,你看過便知道我的身份。”
呂炎目光追隨着陶九思,挪到了衛負雪身上,不由被對方的容貌和氣質一震,冷若冰霜,豔若桃李,大概形容的就是眼前這位年輕人。
這時,陶九思已經從衛負雪腰間取下玉佩,雙手遞給呂炎,順便將陶綻雪在安寧的經歷粗略介紹了一番。
聽到公主已經仙去,呂炎和老李頭兩個錚錚鐵骨的漢子,禁不住低聲嗚咽起來。呂炎甚至跪下朝着安寧的方向磕了個頭,悲道:“公主,不能護你周全,是我呂炎無能!”
呂炎捏着那枚玉佩,又憤憤道:“吳江月,他死了嗎?”
陶九思舒展一番僵麻的身體,接着席地而坐,十分平和道:“母親去世後,他便也跟着去了。”
呂炎哼了一聲,道:“看在他將少主養大的份上,我們便不和一個死人計較了。”
衛負雪淡然道:“呂指揮使雖然嘴上千悔萬悔,可這麼多年也從未去見過定國公主一次。可你們罵着的吳江月,卻終身未娶,默默照顧着他們母子。”
呂炎一噎,生出幾分赧然,他不是沒有動過去找公主的念頭,可手下一幫人等着他養活,終究沒法像吳江月那樣奮不顧身。
呂炎澀聲道:“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公主。”又問道:“不知公子是?”
“衛負雪”,神色未變,語氣泰然。
呂炎卻雷劈似的一僵,突然站起身,悚然道:“趙王!”
衛負雪頷首:“是我。”
呂炎防備心頓起,“九思,你怎麼會和趙王混在一起?難道你不知道衛無月是咱們的大仇人!”
衛負雪淡淡一笑,“呂指揮使,我和衛無月恰好也有仇。”
呂炎道:“胡說八道!父子之間能有什麼仇?”
陶九思站起身,擋在衛負雪身前,肅然道:“衛無月他不配做一個父親,也不配做個君王,負雪說的一點都沒錯。”
呂炎看着陶九思迴護的姿勢,敏感的意識到眼前兩個年輕人的關係恐怕非比尋常,便道:“九思,你怎麼能和仇人之子如此密切?”
陶九思正色道:“我既然認定了趙王,就不會再去管旁人看法,還望呂指揮使不要糾結於此。”
呂炎沉默片刻,又道:“九思,你留下來,我們尊你爲主,別和衛國皇室扯上關係。”
陶九思搖搖頭,道:“呂指揮使,我不但不會留下來,還希望您能帶着所有兄弟和我們一起走。”
“走?去哪?”
陶九思笑而不答,只道:“呂指揮使應當沙場馳騁,不該在水上幹些打家劫舍的營生。”
呂炎神色複雜,他意識到陶九思和公主雖然是母子,但性格上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九思,這麼說來,你志向不小。”
“殿下是鯤,小陶是鵬,志在九天,絕不會偏安一隅。”沒人幫着鬆綁的祝舜理忽然插話。
呂炎聽出祝舜理的言外之意, “這位公子是說呂某偏安?” 苦笑一聲,又道:“我又如何不知困於涼沙河,猶如蛟龍擱淺。可是爲了保全上千弟兄,呂某不得不如此啊!”
陶九思向前一步,莊重道:“呂指揮使,千里馬隱遁,不過是沒有伯樂出世。如今伯樂已有,千里馬尚可馳騁否?”
呂炎看着身後數十艘大船,好似出征的將士一般嚴陣以待,慨然道:“九思,這些船都是當年戰船,曾在這一片水域稱王稱霸,可它們如今垂垂老矣,再上戰場,恐怕一沒了膽氣,二沒了銳勁。只想守着涼沙河,了此殘生。”
呂炎以船喻人,說的其實是自己。
衛負雪道:“現在四國紛爭,戰火不斷,呂指揮使以爲還能守住這一片寧靜?唯有開創一個太平盛世,才能真正擁有你要的寧靜。”
老李頭驀然開口:“老大,我覺得趙王說得對,縱使戰死沙場也好過一輩子做水匪。”
呂炎瞪他一眼,道:“那你就要去給衛家人賣命?”
老李頭卻道:“衛無月攻打涼國的時候,趙王還未出世,冤有頭債有主,這恩怨和他並無關係。再說了,我看趙王和衛無月不是一路人,要不衛無月怎麼不立他做太子?”
呂炎指着他,氣道:“你!你是非不分!”
老李頭態度堅決道:“老大,正如趙王所說,現在東齊挑起事端,四國混戰一觸即發,今日我們就算強留了少主子在這裡,又能護他幾日呢?”
呂炎面露掙扎之色,沉默片刻,悶聲道:“你們暫且留宿一晚,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陶九思點點頭,呂炎便派人帶着他們下去歇息。
不過,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呂炎又再次出現,這次他矛盾的表情一掃而空,反而面露釋然,他道:“兩國水師本來就該聽令定國公主的駙馬,如今駙馬不止何許人也,九思繼承也是應該。我讓老李去統計願意跟你們走的人了,想走的我絕不阻攔,還有這些戰船你們也統統帶走吧。”
陶九思剛張口想說些什麼,呂炎卻揮手打斷,道:“九思,沒能去找你母親我很慚愧,這麼多年一直活在自責裡,我是涼國的罪人,實在無顏陪在你的左右,老李人機敏,也忠心耿耿,以後就讓他跟着你吧。”
陶九思勸慰道:“這些苦衷,母親一定都瞭解。”
呂炎愴然一笑:“九思,我老了,雄心壯志不再,但我相信你,也相信…趙王,希望我也能見到天下歸一的那天。”
呂炎看着陶九思,想找到些許陶綻雪的影子,可看來看去,恍然發現原來兩人是這麼的不相似。佳人已逝難在回,悲嘆道:“等你們走了,我就動身去安寧,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給公主守一天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