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日裡虎臺縣異常寧靜,當然這種寧靜指的大戶人家女眷間的來往。
先前寧婉夢中也好,現實她嫁了鐵石也好,虎臺縣的女眷們總是喜歡在一處酒宴、唱戲、遊園,甚至去寺廟裡上香、到莊子上小住等等所有的活動。
畢竟大家身份尊貴,家資富裕,自然要好好享受。
當然了,在這些活動中也會有許許多多大家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東西,最常見最表面的是女人們爭妍鬥豔、比富賽貴。公開露面時,要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乘什麼馬車、或者身邊的下人怎麼樣,都是大家要比的。當然在這富麗堂皇的下面還有着無數外人不能知道的交易,小的涉及幾百上千兩銀子,大的能影響整個虎臺縣的局勢。
缷掉典史之職前的趙太太原是最長於張羅這些活動的,她家裡園子好,又專門建了戲臺,宴起客來特別得心應手,而她交往之廣、人情之熟,使得虎臺縣裡雖有縣令,風頭卻一直蓋不過典史家,更無論駐在虎臺縣的武官之家了。
如今趙家搬出了虎臺縣,封家初接典史之事有些忙亂一時之間沒有張羅請客也是正常的,但是這麼久整個縣城都如此寂靜當然就不對了。
原因嘛,自然是在許千戶新娶的周夫人身上。
大家都不願意請她。
外人都說虎臺縣民風剽悍,寧婉身在其中倒沒感覺出剽悍來,但是她知道虎臺縣人是有些犟勁兒的。就比如對待縣令,整個虎臺縣就能鐵板一塊,將縣令架起來,不許這些外來的官任意所爲;再比如丁家,與安平衛甚至京城裡都有極密切的關係,但是在虎臺縣裡還是吃不開,只能屈居二等;眼下自然就是大家一同冷淡周夫人了。
羊二小姐就是錯了也是先與許千戶定下親事,周夫人因爲自己名聲壞了無法在安平衛出嫁就搶了羊二小姐的位子,接着又給羊二小姐下了藥讓她小產,在許家、羊家都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都很蔑視這位新千戶夫人呢。
因此誰也不願意第一個請周夫人來做客,於是就一起繃着。
按說許千戶續了弦,他手下的張、曹兩位副千戶和盧鐵石等三人的夫人應該最先爲千戶夫人引見虎臺縣裡的諸位夫人太太的,但是寧婉第一個不管,周氏要嫁鐵石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再加上婆婆的舊怨,她可沒有那樣大度!所以只當沒有周夫人這個人,理也不理。張曹兩位副千戶夫人倒是都找了藉口,一個正忙着兒女親事沒空兒,另一個身子不大好的稱了病,到莊裡住着還沒回來。
再下面的幾位百戶,最有聲望的羊百戶家與許家的官司還沒完呢,其餘的人家也都打着算盤看風向,一時間誰也肯輕動。
至於文官一系,錢縣夫人那孤高的脾氣本就瞧不起武官,現在更連正眼都不瞧周夫人,且她不肯請客倒不只是因爲有顧慮,而是她本也很少辦宴。要知道辦宴是要花費許多銀錢和精力的,而無論哪一樣錢夫人都缺,因此在虎臺縣幾年下來,縣衙裡只在春節間辦一次宴已經成了定例。
接下來的封家、徐家等人家的想法也是一致的,誰也不想做出頭鳥第一個請周夫人,但是辦了宴若是落下週夫人一個,也是極得罪人的。畢竟許千戶是虎臺縣裡武官中最大的五品千戶呀。
唯有丁家大張旗鼓地請了一次客,他家新擴了宅子又搭了戲臺,遍發請帖,可是到的人卻廖廖無幾,有些去了的人見風頭不對又半路里跑了出來,簡直成了笑談。
因此雖然過了好幾個月,寧婉還沒見周夫人一面呢!
倒是羊二小姐小產的事不知怎麼撥動了寧婉的心神,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與鐵石成親半年多了,卻一直沒有消息。雖然婆婆並沒有問起來,但是等到那時就不好看了,想了想就藉着去看作坊去了馬驛鎮。
寧婉原就信謝大夫的,經了給婆婆看病一事,更覺得謝大夫比起安平衛的名醫都不差,且又是熟人,也不怕他會將消息傳出去,因此決定找謝大夫看看。鐵石定然是無事的,先前周氏和郭小燕都有過身孕,唯有自己沒有生養過。
謝大夫診了脈,沉吟了一下就道:“我纔想起來,一早曬了些草藥需趕緊收起來,盧夫人先坐一坐。”說着就起身走了。
寧婉的心一下了提到了嗓子眼兒,自己恐怕真是有毛病的,而且這毛病應該也是難治的,否則謝大夫怎麼能躲開不說了呢!想叫住謝大夫讓他實話實說,可是竟覺得嘴也張不開了,腳也灌鉛一般地動不了,怔怔地坐在謝家的診室,十分茫然,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場,可也知道不能,心裡就有如刀絞般地難過。
轉眼謝太太從後堂出來,笑嘻嘻將她拉到裡間悄悄問:“有幾句話謝大夫不好說,讓我來問一問。”
寧婉聽了問話只得紅着臉答了,謝太太就說:“那就無事,你們小夫妻身子都好,現在沒能有孕就是因爲房事太頻了的緣故,等新婚這段時間過去也就會有喜信傳出來,只管安下心,不必着急的。”
這下可把寧婉臊得,也不知說了句什麼就跑出了謝家,出來後纔想起診金竟然沒付,到了作坊裡穩了穩神才吩咐夥計,“方纔謝太太買了些東西,銀子已經給了我,你幫我送過去。”說着將家裡的東西挑了些上好的送走,自己逃出似地出了馬驛鎮。
但是從此後心裡倒安了,只要沒有毛病,孩子晚一些也沒什麼,反正鐵石和自己還年輕着呢。只是求醫一節,她誰也沒臉說的。
到是有路指揮同知的支持,鐵石修繕城牆得到了更多的銀錢、材料、工匠和徭役,因此過了春耕後四座高大的甕城很快建了起來,接着又修了角樓、箭樓、馬面、牆臺、垛口等等,盛夏之時也沒有停工。
初秋時分城牆的修繕全部做完了,從外表看變化並不很大,甚至多出來的甕城也不十分打眼,唯有四個高高的帶着飛檐的角樓讓人覺得耳目一新。但其實,寧婉知道整個虎臺縣城脫胎換骨了。角樓固然十分有用,但其實甕城、馬面、牆臺等等在禦敵時的作用還會更大。這些不起眼的設施能使整個城牆不再有死角,這是極爲重要的,許多城池被攻破都是因爲敵人利用了守城的死角,也就守城時不能用弓箭射到的地方。
也正是因爲如此,當年鐵石才能帶着爲數不多的兵丁在虎臺縣百姓的幫忙下才能守住城池。因此,寧婉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既使聽到鐵石在修繕城牆時貪了銀錢的傳聞也沒有多生氣。
當年鐵石就是在修好了城牆後被貶出了虎臺縣,到遼東最東邊的山區裡屯田,眼下不過是往事要重演的開頭罷了,她見慣不怪了。
但是這件事也不能放任,現在不過是流言,再過些時日恐怕就會變成“實情”。
這一日羊大小姐急匆匆地過來告訴寧婉,“我聽我妹妹說,周夫人身邊的人露了口風,安平衛那邊已經開始查路指揮同知了,也許沒幾天就會查到虎臺縣裡來。”
羊二小姐落胎的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雖然羊二小姐一口咬定就是吃了周夫人給她的一碗湯才小產的,但是周夫人豈能承認下了藥?羊家請了大夫,可那碗湯早就沒了,至於診脈只能診得出小產,卻查不出小產的原因,或許能查得出大夫也不願意說吧。
如今這兩個女人在許家後院整日裡爭風吃醋,吵吵鬧鬧個不休,倒讓寧婉肯定了夢中周氏用藥讓郭小燕小產了,而郭小燕又將周氏打小產了的傳言,好多事情雖然都有了不同,但也有許多最終還是殊途同歸。
沒想到的是羊二小姐與周氏間的紛爭時常會給自己帶來些消息。對此,寧婉從不主動詢問,也不會幫羊二小姐出主意,但是羊大小姐卻每有風吹草動就跑來傳話,自承認了心裡恨妹妹之後,她越發習慣有什麼都告訴盧夫人。
如此的大事,盧夫人看着也不急,只應了一聲,“我知道了。”就笑着與自己閒話,羊大小姐就替鐵石將軍放了心,看來一定是沒事了。
當日鐵石回了家,寧婉幫他擦汗寬衣,又送了一碗深井水鎮着的綠豆銀耳湯,待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之後,就笑着說:“明日我去把記載修城牆用度的帳薄子送到陸家吧,聽說遼東總兵府已經派人到安平衛路指揮同知府裡查貪腐呢。”
是的,寧婉早想起了這起會在修城後出現的案子,因此在軍中撥下銀兩後就建議鐵石另設一個記事薄,將每日瑣碎的費用記下,就像鋪子裡的流水明細帳一般。
修城牆所領的銀兩,只在安平衛軍中有一筆記載,到了虎臺縣就沒有帳冊了。要知道千戶所裡尚且沒有文書,而鐵石自交鋒不斷的的多倫回來手下哪裡會設這個職位?畢竟軍中極少有識字的人,洛冰只是例外中的例外。
安平衛一筆筆的銀兩雖然能註明各類費用,但哪裡比得了平時的明細帳?現在寧婉手中拿着的這本帳就是洛冰記的,極其細緻,各種材料所購之處並價格數量、工匠的工錢、日常米糧菜蔬、甚至夏日裡有些人中暑用了些藥也清楚地列在上面,後面又注了一筆蠅頭小字寫明是從何家藥房買的藥。這樣細帳,經得起任何人挖地三尺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