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五,曹寅與曹顒父子回到京城。算算回南的行城最多隻能逗留一兩日。曹家在京的親朋故舊不少,總要有幾家需要親自拜訪的,因爲曹寅就同走馬燈似的應酬開來。
京中有不少存了些心思的人一直都關注着曹家動態,曹家人拿着康熙的手書去內務府領藥的消息就宛如昭告了曹寅的回京,那些人得了信兒便紛紛登門,或拜會或下帖宴請,更有甚者,直接上門提親——比如馬連道。
馬連道來了曹家簡單幾句敘舊之詞,立時切入正題,表示欲修秦晉之好。
曹家和馬家都是內務府世家,確實算是相交多年。也正因此,曹寅於馬連道其人秉性十分清楚,其實本就未曾認真將對方納入過聯姻範圍,加之四月裡李氏來京,對馬家妻女皆沒看上眼,當時就寫過書信給丈夫說他家不是良配,因此曹寅早已不再考慮他家。
馬連道後來寫與曹寅欲聯姻的書信他並未接到,否則當時就會修書回絕了。而這次馬連道再提起,曹寅也沒兜,當下就婉轉而明確地說了兩家姻緣並不適宜。
馬連道自然不甘,又費了些個口舌。曹寅還是客客氣氣的回絕,末了又將康熙那金口玉言要恩旨指婚之詞也說了,言下之意讓他知難而退。
果然,此言一出,馬連道立即沒電了,惋惜之情溢於言表。又客套了幾句,門外又報有人來訪。馬連道就起身告辭了。
出了曹府,馬連道只覺得朔風凜冽,愁雲慘淡萬里凝。一路到家,他與夫人田氏說了詳情,田氏聽說皇上要親自指婚,又是氣惱,又是沮喪,卻是連抱怨都不敢抱怨出聲的。只自己生悶氣。
枯坐半晌。田氏忽然想起了她那做了三阿哥側福晉地侄女。便如抓住根救命草一般,一把揪過馬連道,急聲道:“雨英兒如今是三阿哥的側福晉了,待我去央了她轉求宮裡的娘娘,在萬歲爺前面遞上話,將咱們女兒指給曹家不就得了!”
馬連道苦笑道:“我的夫人!曹寅已是回絕了咱們提親的,咱們這般……”
田氏一瞪眼:“求人自我去求。不折你半分臉面!曹家不依又怎樣?他便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依,萬歲爺親口指婚,他還敢抗旨不成?!”
勇武伯爵府,客廳。
雖然萬吉哈與曹寅同在江寧爲官多年,但兩人一文一武,喜好風格全然不同,其實論不上什麼交情。然共同經歷過的歲月,還是有話可談的。
茶水上來。正是鐵觀音。萬吉哈就先讚了這茶一番。言說此茶一出自己再飲別的茶都沒了味道,連贊曹寅慧眼識好茶。
曹寅則是儒雅地微笑,滿口詩文引經論典。既謝了萬吉哈地贊,又包含自謙,且讓人聽了只覺得那些詞句恰到好處,並不顯得晦澀或迂腐。
萬吉哈雖是武夫,卻也非胸無點墨之輩,聽懂了十之七八,也能相迎一兩句,只是遠不及曹寅這般出口成章罷了。當下他滿臉堆笑,嘴上又讚了曹寅好文采,心底卻暗道這麼說話自己非累死不可。於是,他就舍了這個話題,轉而談起江寧風景人情,然後又感嘆光陰荏,因指着廳上相陪地永慶、永勝兄弟並曹顒道:“我在江寧任上時,他們還都是黃口小兒,如今一個個的也都能撐家業了,而吾等也老邁矣。”
曹寅也笑着點頭道正是,聽萬吉哈繼續稱讚曹顒小小年紀行事穩重,將來必是前程不可限量云云,雖然他嘴上謙遜,望向兒子的眼神中多了絲欣慰和驕傲。
萬吉哈又笑說曹顒與自己兩個兒子交好,這老一輩兒的交情又在下一輩兒中延續下去了。如今在京裡兩家算得是通好之家,他叫曹家父子不必客氣,曹顒有什麼事儘管來這邊府上,他一家必鼎力相助。
換了兩盞熱茶,曹家父子便起身告辭。萬吉哈苦留飲宴,曹寅因還有幾家要拜訪,婉言謝絕。
今日曹寅是帶着曹顒與曹頤兩個同來的,曹頤去內院探望永佳去。萬吉哈只在永佳送曹頤出來時,讓女兒給曹寅請了安。至於要聯姻之類的話,他一點兒沒提,甚至一絲口風都沒有露出來。
永慶與永勝兄弟兩個,都是知道父母心思的。見父親如此,他們心下十分疑惑,但畢竟沒有僭越詢問父親地理兒。對於與曹家結親之事,兄弟倆看法大有不同。永慶因與曹顒親近,覺得他家世人品都算得上是妹妹的良配;永勝卻不以爲然,在他心裡,妹妹便是配不得皇子,親王、郡王福晉也是當得的。
曹家父子走後,福惠郡主卻是迫不及待,回到房裡就問丈夫怎地不提婚事。
萬吉哈皺眉道:“夫人糊塗了?咱們守喪之中,怎能提婚事?”
福惠郡主立了眉毛:“便是不直說許親,也當提點一二,或是先把這事定下來。夜長夢多,誰知道一兩年間又有什麼變故?”
萬吉哈瞧了夫人一眼:“夫人別心急。夫人可曾想過,這時候若直言提親,被曹寅回絕,那便是再無鬆動了。”
福惠郡主惱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永佳這樣的人品,與他家結親已經是屈就,他還會回絕?”
萬吉哈一笑:“我的夫人,你可知這兩日多少人往曹府去?怕是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踏破嘍!”
福惠郡主揚了揚下巴,滿臉傲氣:“憑誰家,難道還能好過咱家去?”
“正因是咱們這樣的人家,纔不屑和他們等同。便是提親提成了,不也入了那等人之流,又有什麼體面?若是不成,更沒臉面!”萬吉哈頓了頓。又道,“今日話已說盡,曹寅是個聰明人,聽到小輩兒之間交好,他自會思度咱們兩
地。無論咱們永佳人品相貌,還是咱家家世身份,曹寅算明白這帳。自然會過來提親。到時候要面子要裡子都有了。咱們女兒也不會叫人小瞧了去。豈不齊美?”
福惠郡主想了一會兒,確是如此,但仍有疑慮:“可若曹寅沒算明白賬,不來提親呢……”
萬吉哈搖了搖頭:“夫人真是認了死理兒了。曹家雖也是咱家地上上之選,天下卻也不是隻一個曹家!他來提親自是好的,若不來,咱們永佳還嫁不出去了不成?左右還在孝期。也不急在一時,只再慢慢尋訪吧。”
福惠郡主嘆了口氣,思量女兒,終道:“不是我護短自誇,咱們佳丫頭自小樣樣都比旁人家的閨女強上許多。天下只有男子配不上咱永佳,沒咱永佳配不上地。再怎麼樣,我也不會依她隨便嫁了受委屈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曹家是個匹配的,你我也都合心。若你說咱們提親沒得讓永佳矮了一分。那我就向宮裡見太后去,求她老人家個恩典,你意下如何?”
城西。曹府。
曹頤的行李,已經都準備齊當了。張跟家的母女與小芹、小艾都是南邊人,並不習慣北面地冬寒,聽說能夠回去都帶着幾分喜氣。芳茶地傷養了半個月,好得差不多,只是人安靜了許多,知道姑娘要回南邊,也默默地收拾東西,別無他話。
春芽、夏芙、秋萱、冬芷四個,早就聽小芹、小艾贊過江寧地繁華與那邊府裡的富貴,隱隱地也帶着幾分期盼。
實在是往來路途太遠,兆佳氏怕耽誤兒子課業前程,早早就在曹寅帶來的家書中講了,讓曹頌不必趕回去過年,等到明年冬再回去。曹頌是少年,離家不過三兩個月,沒到想家的時候,自然也樂得留在京城這邊。只是有些捨不得曹頤,這幾日下學後也就馬上回府,到姐姐這邊說話。
倒是張嬤嬤,有兩個女兒嫁在南邊,有些想念小外孫。不過,等曹頌攛掇她隨着老爺回去時,她又想起兆佳氏的交代,便說什麼也不肯。曹頌暗暗翻白眼,卻也無可奈何。
曹顒這邊,打心底是想回江寧過年的。不只是思念母親,還有些不放心曹寅的健康。老爺子往來奔波了一個月,還要再顛顛地趕回去,想起來就叫人不忍。然,這邊等聖駕回來,上書房地課業還要繼續。
早就打聽好了,過年只休五日,到大年初一就要繼續上課。短短半個月內,想要往返江寧與京城,實在是笑話。因此,曹顒只好歇了心思,開始與紫晶商量起給母親準備的各色禮物還有部分年貨。除了這些,就是叔叔嬸嬸等人也要有所孝敬。眼下曹顒雖還沒成親,但是畢竟是出來當差了,該準備的禮還是要準備的。另外,平王府的四阿哥福秀眼看就百天,曹顒是舅舅,賀禮也少不了的。
四阿哥福秀,就是曹佳氏九月裡添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四,上面除了同母所出的大阿哥,還有兩個庶母兄弟。
訥爾蘇還不到二十,卻已經是四個孩子地父親,曹顒不知該不該贊他能力夠強。
臘月十七,道回曹府探望父親。福彭馬上就兩歲了,口齒漸漸清晰,繼承了阿瑪與額娘地好容貌,粉團似的,極是招人喜歡。原本曹佳氏還想抱着四阿哥福秀同往,到底被王府裡的老嬤嬤們勸下。四阿哥才三個月,眼下又是臘月,若是見了風就不好。
寶雅不必像哥哥嫂子這般拘着身份,早早地就過去曹府,找曹頤去了。想着與曹頤相伴這三個月,過得極是逍遙自在,明兒她就要回南邊,想要再見上一面,又談何容易。眼看大家都大了,做親也不過一兩年地事,到時候天南海北,還不知會嫁到哪裡去。想到這些,一向開朗活潑的寶雅也忍不住添了幾分離愁。
曹府這邊,早得了福晉午後歸省在信兒。打從十五就開始張羅收拾,府裡內內外外地粉飾一新。
因曹府這邊沒有年長的女眷,只有曹頤還是未出閣的小妹子,平王福晉就叫聽琴與弄書帶着幾個嬤嬤提前過來,幫着紫晶置辦內外酒席。
曹顒看着內內外外的人忙着一團,想着自己上次生病姐姐也回來過,卻不似這般規矩繁瑣。這古時候的禮,實在是說不清楚。這樣往來折騰一遭,不知是曹家敬着福晉女兒,還是福晉敬着孃家父親。不過,就算是骨肉天倫,就算是過程再麻煩,這中間的禮節還是要守的。否則就是曹家不知禮,就是福晉怠慢孃家。
曹寅按照爵位品級,換上了藍色蟒袍,外罩。曹顒也換了帶着繡豹補丁的禮服。其實,按照官職,他應該穿武官五品補服,不過因身上有三品的輕車都尉爵,就可以穿三品服飾。就連曹頌,也換上了新衣裳,跟在大伯與哥哥身邊,等着迎接福晉姐姐與郡王姐夫。
未初二刻,平王府的車駕到達曹府。自從康熙四十五出嫁,父女已經三年多未見,加上曹佳氏未嫁前,一向與父親最爲親近,如今眼見父親如此老態,眼睛簌簌落下。若不是丈夫在旁勸慰,幾乎要悲聲痛哭。
曹寅見女兒女婿夫妻和美,外孫兒乖巧可愛,甚是欣慰。衆人閒話了一會兒,就有人來報,酒席已經預備好了。
平王福晉這次歸省,還有爲父餞行之意。夫妻兩個,陪着父親吃了晚飯,又送上爲曹寅與李氏準備的各色奇珍禮品。直到戌初三刻(晚上七點四十五),夜色漸深,夫妻兩個才告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