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太選了對上好的赤金縲絲嵌寶鐲子,拉過那旗裝少女的手,直在她手腕上比劃着,旁邊的丫鬟婆子滿臉堆笑,沒口子的奉承着說好看,老太太也似頗爲滿意,只有那少女,一臉羞澀,得空便將手腕縮回袖子中,遮得嚴嚴實實。
聽到有人進來,老太太隨意的往門口瞧了下,只見進來的是對年輕人,其中少婦又是旗裝打扮,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這越看心中越疑惑,她也是大家出身,嫁入的又是世代簪櫻的董鄂家族,沒到江南前,也是京城出入宮廷的,極有眼力。她自然看出這少婦的穿着打扮都是不俗,身上的大紅春綢貂皮斗篷不說,兩把頭上帶着的雙喜雙如意點翠長簪更是宮裡的樣式。
江寧城裡,除了官宦人家,穿旗裝的女子本不多,其中稍微有些體面的人家,這老太太也都知道一些,卻想不到誰家的小媳婦能夠拾掇成這副貴氣模樣來。
這進來的正是曹與初瑜。察覺到有人看自己,初瑜擡頭望去,見是一年邁的旗裝貴婦,便微微頷首致意。那老太太見她知禮,心裡頗爲受用,便也點點頭,算是回禮。
掌櫃得見這對兒小夫婦客人雖然面生,但都打扮不俗,氣度不凡,招待得很是殷勤,一邊介紹自己店的招牌,一邊選了些上品的釵環珠串擺到初瑜面前,供她挑選。
聽說這裡此處這間“珍寶軒”,就是白家的百年老號,曹心中一動,笑着說:“久聞大名,原來是你家!聽說那名聲遠播的璧合樓楊家,與貴東家是親戚?我瞧過他們家的物件,倒是不錯的!”
聽曹提到楊家,掌櫃的臉上不由流露出幾分得意來,陪笑道:“看來這位爺不是久居江寧的。那璧合樓正是我們姑奶奶家的。前幾年我們家二少爺又娶了楊家表小姐,這是親上做親了。去年楊東家中風臥牀,如今生意都是我家二少爺張羅着呢,這雖說沒有掛咱們珍寶軒的牌子,但是誰不曉得,咱們兩家本是一家呢!”
曹纔回江寧,還沒來得及過問這些。眼下聽了姓楊地中風,便想起鄭家兄妹來,心中感慨萬分,略帶詫異地問道:“楊東家染恙?這個我倒沒聽說。這是多暫的事?”
那掌櫃的想了想,回道:“早兩月前了,約莫着是重陽節過後!”
曹心中算了算時間,那時離去年賣養殖珍珠的方子不過一年半,這珍珠還沒種呢。不知道楊明昌中風又是什麼緣故?他雖然不信什麼天命,但是想到“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還是覺得大快人心。
初瑜雖然挑着首飾,卻也聽見了曹對話,見他沉默了下來,便偏過頭去瞧他。正瞧曹沉思的神情。初瑜還以爲他是擔心那位什麼楊東家,便輕聲問道:“額……爺。是故友嗎?”她平日裡習慣管曹叫“額駙”了。差點叫出口,說了一個字忽然察覺現在在外面。表露身份着實不妥當,便慌忙改了口。
聽着初瑜軟軟呼呼地叫了聲“爺”,曹只覺得耳朵發癢,笑着看了她兩眼,方回道:“並不認識,只是與他的兒女認識罷了!”話說出口,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味兒,回頭看看掌櫃的,果然,對方正狐疑地看着他。
曹說地是鄭家兄妹,但在這些人眼裡,楊家卻是隻有一個女兒。曹話說完了,也反應過來了,再恍惚想起多年前在碼頭上攔住自己的那個小姑娘,雖然對她與她的父親都沒有什麼好感,但是也知道這時禮法的森嚴,若是自己這話讓這掌櫃誤會了,說不定會害了那個小姑娘。
雖然曹心裡覺得失言,但面上仍是如常,嘴上卻似無意地說道:“其實我這樣說也不妥當!因爲我前些年遇到那兩個是對乞兒兄妹,是被楊家趕出大門地。雖然他們說自己的母親是楊東家的結髮之妻,但或許是冒認的也備不住!否則,一對嫡生子女,被掃地出門,這委實太過兒戲了些!”
初瑜聽了,一時腦子轉不過來。在她自幼的認知中,這個“嫡”字是極爲貴重地。不管是皇室,還是各大王府,嫡後嫡妃的身份都高貴無比。尤其是這原配嫡妻,比繼室填房更爲高貴。就算是繼福晉,在先前原配嫡福晉地牌位前,也只能行妾室之禮,所出之子女也比不上先頭福晉留下的孩子高貴。她不由皺了眉頭,想問上兩句。
然初瑜尚未開口,就聽不遠處那老太太正色道:“拋妻棄子,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年輕人,這可是關係到人家名譽的大事,可不好渾說?”
曹見那老太太滿臉正氣地教訓自己,並沒有着惱地,只是覺得詫異。因這老太太極有氣派,雖然看上去也得七十多歲了,但是很有精神頭,這幾句話說起來也中氣十足的模樣。這使得他想起去世地祖母,心裡有些感傷。
初瑜向來是打心底敬着曹地,眼下聽到這老太太語氣中帶着指責,就有些不大樂意,微微皺眉,帶了些不滿語氣道:“老人家這是爲何?我家爺人品貴重,何故要詆譭他人?既然是他聽說的,那自然就是聽說了,至於那人是否拋妻棄子,又幹我家爺何事?”
曹見初瑜像個護犢子地小老虎,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輕輕地拉了拉她的手。雖然這老太太有些多事,但畢竟不是壞人,曹也不願意讓她難堪,笑着道:“這位老人家教訓得是,是小子多話了,至於是不是卻有其事……”說到這裡,他指了指那掌櫃的:“其實,倒可以詢問下這位掌櫃,因小子聽說那位楊東家當初正是爲了同白家結親,方不認妻子兒女的。”
那掌櫃的笑得有些尷尬,心下腹誹,怎麼說着說着到了自己身上!他一邊訕笑,一邊想着找什麼理由脫身,就聽那老太太問道:“掌櫃的。老身問你,這位小官人說得可是卻有實情?”
這楊明昌發跡之後拋妻棄子,再娶白家女爲婦之事,在江寧商場並不是什麼秘密。就是前些年,他與白氏的獨生兒子夭折後,還被衆人私下裡笑話裡一回,都道是活報應。
那掌櫃的想要搖頭否認。又怕擔上些干係;偏偏又是不好承認的,便乾笑了兩聲道:“還請這位客人體諒小的,這東家地是非,實在不是小的能夠說得的!”
那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自然也聽得出真話假話來。曹一臉良善,就算自己失禮斥責後仍是態度可親;而這掌櫃的神情變幻、目光閃爍,帶着幾分心虛,這孰是孰非顯而易見。
那老太太是大家出身,最講究禮法尊卑的。又是熟知世情的,當即心中生厭。心道。這白家既然嫁姑娘,沒有不打探對方底細的道理,既然知道對方有妻有子,還裝作不知。將女兒嫁過去,也夠卑鄙無恥地。
她放下手中正選着的幾樣珠寶首飾。對一旁站着的少女道:“祖母雖然想要給你添妝。但是這種人家的東西卻不能要,等祖母給京城你地幾個舅奶、姨奶去信。讓她們幫着操辦幾樣好的!”
那少女見祖母當衆說起這個,越發不好意思,紅着臉點着頭應着,動靜比蚊子大不到哪去。
那掌櫃的聽這老太太說得難聽,還想要還嘴辯白兩句,卻被老太太一眼瞪過去,立時噤聲。因看着老太太打扮不俗,非富既貴,必是自己惹不起的。他雖然有眼力見,不敢出頭了,但大堂還有兩個年輕莽撞的小廝,因見掌櫃地受挫,皆心下不甘,便攔在門口。
曹在旁見了,心下着惱,因他上輩子是父母的老生子,這輩子又是在祖母身邊長大地,所以對上了歲數的人格外恭敬,也見不得別人無禮。
未待曹近前,就聽“啪”、“啪”兩聲,那兩個小廝臉上都重重捱了一個耳光,卻是那跟着老太太來的僕婦搶前一步出的手。只見她橫眉豎目,厲聲道:“在我家老太太面前,就算巡撫總兵也要肅手而立,哪裡有你們撒野地地兒?!”
曹本是打算走過去解圍,喝退那兩個小廝的。剛走兩步,聽了這僕婦地話,立時止住了腳步,心下對這老太太地身份也猜到一
那老太太瞧也不瞧那倆捂着腮幫子哭喪臉的小幺兒,只是淡淡地對那僕婦道:“梅娘,何必同他們一般計較!”
那僕婦頓時沒了方纔母老虎地架勢,很是溫順地回道:“老太太教訓得是,梅娘曉得錯了!”
老太太點點頭,這才帶着孫女,在僕婦丫鬟的簇擁下出了珍寶軒,乘着馬車遠去了。
江寧織造府,書房。
看着對面坐着的李煦,曹寅許久說不出話來。這不過方半年沒見,李煦就像是老了十歲一般,原本微微發福的身材也消瘦了下來,又生了不少白髮。這說起來,李煦比曹寅還年長三歲,如今也是五十六、七歲的老人。兩人也算是總角之交,五十來年的交情。
曹寅心中低嘆一聲,還是開口勸道:“雖然當初妹夫也不贊同這門親事,但是既然已經下聘,又是衆所周之的事,大哥家要是悔婚,卻是有損名譽!”
李煦搖搖頭,道:“東亭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去年確是我昏了頭,明知噶禮是存心拉攏,仍是生了攀附的心思。琢磨着咱們這種人家,能夠娶到董鄂家這種高門大戶家的閨女做媳婦,也是體面。然這一年多的起起伏伏,我也算是明白了,這奴才到底是奴才,咱們雖然揹負皇恩,卻也不能夠忘記了本分!若是老二真娶了噶禮的侄女,那萬歲爺想起李家來,這不是添堵嗎?”
曹寅聽他說得淒涼,全然沒有過去的意氣風發,眉目之間也盡是惶恐忐忑。因這些都是他曾經過的,所以格外體諒李煦的處境,忙寬慰道:“事已至此,大哥也不必太過憂心,萬歲爺最是寬厚的,就算眼下有些惱。過些日子消消氣就好了!既然留着你的織造,那個兼職也只是讓孫家擔了,並沒有另外派人過來,可見還是倚重大哥的!”
李煦苦笑着,點點頭:“如今,我是想明白了,過兩年也送老二進京!李家本是卑微包衣。能夠有今日地位,一切都是主子恩典。往後是富貴榮華也好,還是粗茶淡飯也罷,都看上面的恩賜。不敢再生貪念!這噶禮昏了頭了,除了不停地上摺子彈劾張伯行之外,又上摺子彈劾了按察使焦映漢。雖然焦映漢被革職提問,但想必這噶禮也要挪地方了!”說到這裡,還是滿心地不解:“我就奇怪。這噶禮怎地就與張伯行對上了?這張伯行是萬歲爺親自點撥出來的撫員,就算噶禮再彈劾詆譭。難道還能抹殺其歷年地政績不成?莫非,這就是賊喊捉賊!噶禮自己手上不乾淨,看着別人也當是賊了,卻忘了自古以來都是邪不勝正的!”
曹寅聽了愕然。去年李煦來江寧提到張伯行時,還是搖頭道是“書生酸腐、不知變通”。如今卻是心悅誠服的模樣。
曹寅雖然出仕幾十年。但行事更像讀書人,對於李煦提出退親這等失信之舉還是很難諒解。但是不得不承認。李煦的顧忌也是大有道理的。他想着有沒有更好的法子解決問題,雖然對噶禮頗爲憎惡,但是他並不贊同遷怒其家人的做法,一旦遭遇退婚,這董鄂小姐再嫁不嫁得出去都要兩說,最少是不會有什麼好人家上門求親了。
李煦與曹寅自幼相交,自是知道他地脾氣秉性,害怕他再勸,當即岔開話道:“聽說兒外放了道臺,雖然不如京中體面,但是小小年紀,就已經是身居四品,這前途不可限量啊!”一邊贊着,一邊不免開懷地笑了兩聲:“如今,咱們都老了,也沒什麼提挈他的!這也沒什麼,畢竟有他姐夫與岳父在,只要中規中距的,熬上幾任,升到督撫任上也不是難事!咱們這三家,往後還要靠兒來支撐!”
曹寅聽李煦這般誇獎自己的兒子,忙謙遜道:“哎,大哥,切莫捧煞他!若是兒真是有出息地,萬歲爺也不能打發他出京來!他到底年齡還小,妹夫一直忙着差事,老太太生前又向來是溺愛的,疏於教導,別說比不上大哥家的我那兩個侄兒,就是孫家那邊的孩子,也是個頂個有出息的!”
說話間,就有小廝來報,道是大爺與大奶奶回來了。曹寅笑笑,請李煦往客廳這邊來。
因方纔李煦到時,曹與初瑜不在府裡,沒有請安問禮,所以曹寅特地叫人交代門上,若是見他們回來,便來通報一聲。
曹與初瑜也聽說舅父到來之事,彼此看看對方衣裳,還算是大方整齊,不會怠慢貴客,便再偏廳等着父親傳喚。
等曹寅打發人來請,曹與初瑜便到客廳,給舅舅李煦請安行禮。
不過一年多時間,曹行事看着越發成熟大氣,說話之間滴水不漏。這金貴地皇孫郡主,也沒有想像中的嬌蠻任性。李煦免不了是讚了又贊,心中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滿是不捨,嘴裡叨咕着:“五兒,別怪祖母心狠,祖母也是捨不得好五兒呢!誰讓你表哥病了呢,這連親事要都耽擱了,祖母哪裡還放得下心來!”
原來,李煦到曹府,先過來給嬸母高太君請安,說了因次子李鼎病重延緩婚期之事。其實,他在總督府那邊說地是因兒子病重,怕耽擱董鄂小姐,因此退婚的。只是,想着老人家的想法都比較刻板,怕引起高太君的不滿與嘮叨,所以就換了說辭。
高太君原本還想着要勸他與曹家好好相處,眼下聽說侄孫子病了,也顧不上那麼許多,已經叫人準備行李。唯一放心不下地,就是自落地那天就抱到她屋裡來養的五兒。但五兒雖然沒有生母,畢竟有父親嫡母在,也沒有抱去李家養地道理。
李家好像浪子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