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被楊鶴的話鬧了個臉紅,心說自己又丟人了,轉而又怒視楊鶴:“二哥,你忒壞了,你存心讓我出糗。”
再看楊鶯,早已羞得躲一邊的桃樹底下去了。
楊雁回去拉過她來,笑道:“快去呀,沒聽二哥說呀,你嬸子催你哩。”
楊鶯連連擺手:“怪羞人的。怎麼是我呢?”明明焦大哥喜歡的是雁回姐呀。他每回來了二叔家,都要想法子和雁回姐多說上幾句話。
楊鶯正說着,從前頭走來了焦師孃。看楊鶯這副模樣,又這樣說話,焦師孃便笑道:“我就知道你害羞,定然不好意思過來,便對你嬸子說,‘一個小閨女,她怎麼好意思爲這事來和我說話?還是我自去尋那孩子去吧’。”
楊雁回姊妹幾個,忙向焦師孃行了禮。
焦師孃含笑拉過來楊鶯,問道:“小鶯,你跟大娘說,心裡是怎麼想的?”
楊鶯低頭囁嚅道:“我……我聽我嬸兒的。”
這就是願意了。
焦師孃面上大喜,回頭一連聲叫道:“她嬸子,你聽見了吧?”
閔氏也從前頭過來了,笑道:“聽見了。”
焦師孃又對楊鶯道:“好孩子,你放一百個心,大娘保證不虧待你。”
楊鶯垂首半晌,這才含淚擡頭問道:“大娘,你不嫌棄我嗎?我哥哥姐姐雖沒告訴過我,可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事,好多人都在罵。去年就有好些人寫了本兒拿去賣。”幸好京裡的新鮮事多,那些人茶餘飯後閒聊一陣,也就改了話題。可她忤逆不孝的名聲,還是傳得沸沸揚揚的。她暗地裡讓小石頭幫她買過話本來看,那些寫書人真真可惡,甚至有人按照心裡胡亂猜測的想法來寫,將她寫的極其不堪。她氣得渾身發抖,卻只能躲在暗地裡抹眼淚。
焦師孃忙拿了帕子給她拭淚,笑道:“說的什麼傻話,大娘嫌棄你什麼?外頭那些歪貨只顧着自己嘴上說得痛快,有他們下地獄拔舌頭遭報應的時候。你是什麼品性,大娘難道不知道?你這麼標緻、好脾氣,又識文斷字的,我還怕你嫌棄我們家那個二愣子呢。快別哭了。”以前楊鶯有那樣的爹媽拖累,任什麼樣的人家,看到她那爹媽,也要掂量掂量到底結不結這門親。現在她那爹媽沒了,楊崎兩口子又都是厚道人,楊鶯自己又是個好的,滿可以聘來做媳婦。
一番話說得楊鶯又是笑又是落淚,心裡只想着,以後要好好孝順婆婆。
只聽焦大娘又道:“以後莫在爲了這事哭了,那些寫話本子的,沒一個好東西。”
楊雁回聞言,臉色不由黑了黑。焦大娘這話並非衝她來的。除了楊家人和季少棠,這十里八鄉,還沒人知道她一門心思要寫話本。但聽了這話,她還是很慶幸焦大娘看不上她!
楊鶯也頗不自在的笑了笑,道:“那些歪曲實情的着實可惡罷了,還是有許多本子寫得極好看的。”
頓了頓,她又小心翼翼問道:“大娘,焦大哥他……願意嗎?”焦雲尚喜歡的分明是雁回姐。雖然這事看起來是成了,但若焦大哥實在不願意……
焦師孃道:“他還能不願意?我回去跟他一說,美不死他。大娘不瞞你,還是他自己嚷着要我來的。”
一旁的衆人各個神色古怪。
……
季少棠失魂落魄回到家裡,見過母親後,便一言不發進了自己屋裡,門窗關得緊緊的,恨不能一絲光一絲風也透不進來。
趙先生看兒子如此,便來至他房門外,問道:“你今日是怎麼了?往常從邢先生處回來,不都高高興興的?”
季少棠聽見母親問話,這才起身出了屋門,回話道:“也沒怎麼,許是趕路久了,有些累了。”
趙先生便道:“這來回幾十里路,可不走得人累得慌麼。”想了想,仍又狐疑,“怎地往常也沒見你喊累?”
季少棠道:“兒子也不知道,只是想歇息片刻。”
趙先生便道:“那你歇歇罷。”
兩個人正說着,忽聞外頭有人問道:“這裡可是季秀才家麼?”
趙先生回頭,便見到一個婆子正探頭探腦的往院子裡伸脖。
這婆子有幾分面熟,約莫是左近村子裡常走動的人,只是趙先生甚少與她們打交道,因而也叫不上名字來。
她問道:“何事啊?”
孫婆子便進來笑道:“是趙先生吧?我是他孫奶奶呀。你們東鄰家的巧妮,還是我保的媒,才嫁去了那麼好的一戶人家。咱們還見過幾次哩,你忘了?”
趙先生蹙眉想了想,這纔想起,這老婆子是時常走街串巷與人牽線保媒的孫婆子。什麼嫁女娶婦,賣兒賣女,她都管。
趙先生問道:“你老爲何事上門?”
又回頭對季少棠道:“你先進去吧。”
季少棠眼看着有媒婆上門,哪裡肯再進去,便道:“兒子還是去後頭菜園子裡照管照管。我瞧着水缸裡的水也不多了,我……我歇夠了,便去打些水。”
趙先生只得由着他去了,接着便引着孫婆子進了堂屋裡說事。
孫婆子三言兩語便說明了來意:“咱們鎮上的狄員外,家業也頗過得去。他有個閨女,目今十四了,生得天仙一般的人物。狄員外將女兒看做掌上明珠,再三的囑咐我,要給女兒尋一戶好人家……”
趙先生想想狄小姐那五短身材,紫膛麪皮的尊容,再想想狄員外家除了因在鎮上開着一間當鋪,掙了幾兩銀子,別人看着錢的面子,才稱呼他一聲“員外”,便老大不樂意,打斷孫婆子道:“既然你老說得她是那麼個美人,家中又頗過得去,怎麼卻要倒提親?”
孫婆子便道:“這不是狄員外想給女兒尋一戶讀書人家麼?狄員外覺得讀書人家的子弟規矩,還說了,只要有纔有貌,品行又好,便是家裡不如我們的,我們也是極喜歡的。趙先生,你有所不知,這位狄小姐不單單人好看,那性子也是百裡挑一……”
“我們高攀不起。”趙先生不愛跟這些人糾纏。
孫婆子便信口胡謅道:“趙先生,這真是一門好親哩。我今兒才往青梅村焦家去了一趟,那焦大娘聽說是狄員外要給女兒招婿,直說,哎唷,悔青我的腸子了。我們家才和楊家說好了的親事,平白無故不好悔親,哎唷,毀煞我了,真真的一門好親。”
趙先生冷眼瞧着孫婆子唱唸做打,硬邦邦道:“她悔她的,與我有什麼干係。”
孫婆子又道:“是焦家的小子讓我來給季秀才說親的。焦家的小子說,這麼好的一門親,他既然無福消受,生生的錯過了,便說給他的發小吧。這才指了路,讓我上了你家的門來。”
趙先生恨不能立時把焦雲尚拉到跟前打一頓!她冷笑:“誰跟他個窮酸武夫是發小?你老慢走,我不留茶了。”再者說了,也沒見過哪個混賬東西,把這麼一門子爛親推到發小頭上的。
孫婆子已忍耐許久,這會終於忍不下去趙先生的一張冷臉了,起身道:“趙先生,我敬你是秀才的媽,與你說話好生客氣。你怎麼就跟那茅坑裡的石頭似的,那麼硬邦邦的?便是你看不上狄小姐,你家那小秀才日後也就不娶親了?用不着我們做媒的上門了?便是你看不上焦家的哥兒,人家好歹教你兒子一場,你怎地翻臉不認人?說人家窮酸武夫,你自家不是窮酸秀才家?你不必留我的茶,我也不喝。”
趙先生給這刁老婆子氣得火冒三丈。孫婆子自也不會繼續留下和她鬥氣,便氣哼哼出了屋門。才邁出堂屋,正看到季少棠拎了一桶水,要往廚房裡去。
趙先生瞥見兒子,心知這小子不過是裝裝樣子,也不知他拎着這桶水,在外頭偷聽多久了。當下又是氣又是心疼。
季少棠看到孫婆子出來,便放下手裡的水桶,問道:“孫奶奶,我焦師兄和楊姑娘定親了?什麼時候的事?怎地這麼快?”楊太太竟真的一口應了麼?
孫婆子瞧季少棠說話還算客氣,禮數也周正,火氣平復了些,便道:“可不是麼,你那師孃和楊太太說定了親事,前腳剛回了家,我後腳就到了。可可的就差了那麼一時半刻。”
季少棠心知這孫婆子是爲了好給狄小姐說親,故意將時間說反了,只當做不知道她撒謊,問道:“你老……是親耳聽見焦大娘說親事定下來了?這種話不好胡說的,萬一傳開了,再傳得走樣了,沒得壞人家姑娘的名聲。”按理說,焦大娘去楊家的時候,這孫婆子應該是離開焦家了,未必就知道最後的結果。可這孫婆子又怎能捏造別人家兒女定親的事呢?
孫婆子道:“我親耳聽見的,聽得真真的,把焦家的哥兒樂壞了。”
季少棠終於忍不住,揭破了這老婆子的謊話,道:“孫奶奶,焦師孃去楊家提親時,我還親眼看見了。你莫非一直在焦家等着焦師孃回話不成?別人若信了你這話,你讓楊家的姑娘怎麼做人?”
孫婆子將自己剛纔編過的瞎話丟到了一邊去,只顧着分辨自己沒捏造人家兒女的親事了,道:“可不是我一直等着麼。那楊雁回是秀才妹子,家裡又頗過得去,長得又仙女般的一個人。那焦雲尚怎麼配得上?我還想着,等那焦師孃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才知道我的好呢。誰知她回來便告訴我,親事說定了。你不信,你去問你師兄去。”
季少棠情急之下,衝口而出:“楊太太怎能答應呢?她向來十分疼愛女兒。”雁回明明對焦雲尚無意。
孫婆子笑道:“怪我沒說清楚,焦師孃是給兒子求的楊老爺的嫡親侄女,就是那個小楊鶯。”
季少棠聞言,喜不自禁————焦師孃真是天下第一明理的師孃。改明兒他便備一份大禮去賀一賀師兄和師孃。也不枉了師兄這麼巴望着他這做師弟的能得一門好親事!
季少棠道:“原來如此,我都知道了。今兒的事勞孫奶奶費心了,孫奶奶慢走。”
孫婆子與他說了幾句話,火氣便也消了,消消停停出了季家大門。
季少棠正高興着,一擡眼,卻看到趙先生黑着一張臉站在堂屋門檻外,兩隻眼裡似是噴火一般望着他。季少棠被看得頭皮發麻,全身發憷。
趙先生咬牙道:“我說你怎麼一回來心情便不好,還敢拿話哄我說是走路累了。你爲了那丫頭,已是騙了我幾回了?”
季少棠一聲不敢言語,垂首跪在了水桶邊。
“給我好好跪着,我不叫你起來,就不準起!”趙先生甩下這句話,氣呼呼往屋裡去了。
季少棠這才擡頭問道:“娘,雁回到底哪不好?”
趙先生恨得迴轉身來,指着季少棠,一隻手臂直哆嗦:“好啊,都敢頂撞我了,你真要討打是不是?”
季少棠見她氣得身子直抖,忙道:“娘,兒子不問了,你別生氣。”
趙先生這才又回屋去了,嘴裡還恨恨道:“沒一點出息。待你日後中了舉人,再議親不遲。一個村姑,哪裡配得上你?楊雁回這個勾人的小妖精,我千妨萬妨的,竟還防不住她。”
……
焦雲尚聽娘說親事定下來了,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恨不能把房頂都掀起來。看到媒婆還在,順手還使了個壞,打發了孫婆子去季少棠家。
正美得了不得時,就聽焦大娘對焦師父道:“我尋思着,那孩子沒爹沒孃,總養在叔叔嬸嬸家也不是個事兒。人一說起來就是,‘坑了自己的爹媽,入了叔叔嬸嬸的富門’。不如咱們將孩子接過來,就當是童養媳。待她滿了十五歲,再讓她和雲尚圓房。”都這樣了,兒子總該對楊雁回死了心。
焦雲尚彷彿被人一盆冰水兜頭澆了下來,一顆熱火火的心涼了個透:“娘……你說什麼?”
焦師孃道:“你不是叫我去給你聘楊家的姑娘?喊得滿院子的師弟們都知道了。我巴巴的去給你聘來了。你剛不是還高興的衝着師弟們說你要娶媳婦了?這親是說成了,你也嚷出去了,人家小鶯好好一個閨女,也沒委屈了你,往後你收收心吧。”
焦雲尚怒急,眼瞅着師弟們都已不在院子裡了,便跟他娘鬧了起來:“我要娶的是雁回,你怎麼給我聘小鶯?我要去退親。”
焦大娘早給這小子氣得了不得了,聞言重又操起門閂追了上去:“我平日就是太慣着你了,一根指頭也不動你的,你敢跟我這麼頂?!”
焦雲尚左躲右閃,又不甘心被打,又怕累着了娘,直往焦師父處奔了去:“爹,救救兒子。”
焦師父起身道:“你娘說的有幾分道理,我去請你楊大叔和莊大叔來商議。”邁着步子,施施然去了。全不理身後的兒子開始嗷嗷痛叫。
焦大娘揪住兒子,揍了個心滿意足:“我看你再敢跟我犟!我看你再爲了楊雁回跟我犟!”沒幾下便打得手累了,這才扔了門閂,只是仍舊一手扯着他,免得他跑了,“都定了親的人了,莫再逼着我揍你。給我老實坐着等着。”
焦師父還沒回來,小石頭呼哧呼哧跑來了。
焦師孃這才鬆了兒子。這麼大個兒子了,得給他留些面子。
小石頭一步跨進門檻,氣喘吁吁問道:“師孃,你纔去我二叔家,不是聘的雁回姐麼?”
焦師孃看着這虎頭虎腦,大眼圓臉,剛剛七歲大的個小男娃娃,笑道:“不是你雁回姐,是你鶯姐姐。怎麼了?你這麼個小人,你操心你師兄的婚事做甚?”
小石頭抱着門框,眼淚汪汪道:“我還想娶了小鶯呢,怎麼讓師兄給搶走了?”
焦雲尚母子聽得目瞪口呆。
小石頭繼續眼淚汪汪,嗚嗚咽咽道:“小鶯可聽話了,我讓她幹啥她幹啥,我讓她編個柳條小籃子,她就編。我讓她再給我弄個盆景,她就給我弄。她編的籃子可好看了。她還會編好多東西哩。還會給我雕竹娃娃,捏泥人。我娘說,她將來只怕是沒人要。我早跟我娘說過了,我要娶她當媳婦,讓她天天給我做好東西耍哩。師兄,你幹啥跟我搶小鶯啊。嗚嗚嗚嗚。”
焦雲尚聽他聒噪個沒完,心中着實煩惱,上前兩手捧住小石頭雙頰,叫他只能嗚嗚嗚,卻做不得聲來。
只聽焦雲尚惡狠狠道:“你小屁孩子懂什麼?你知道什麼叫媳婦?還你媳婦?!那是我媳婦,以後不許胡說八道,再亂說,我揍你!”
焦師孃樂壞了,上前拍開兒子的手:“你手勁兒大,仔細弄傷了小石頭。我可告訴你,話是你自己說的,小鶯是你媳婦兒。”
焦雲尚半天才回過勁兒來,立刻道:“不是。”
“你好歹也是個男子漢,哪能說話不算話來?”焦師孃道。
焦雲尚卻將脖子一梗:“沒人聽見的話,不算。小石頭還小,當不的人。”
“笑話”焦師孃道,“我不是人?”又指指外頭,“那三個不是人?”
焦雲尚一回頭,正看見父親和楊崎、莊山和一道站在院子裡。
焦師父道:“兒啊,你剛纔說的話,我們三個老傢伙聽得真真的。你就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