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外鄉客以爲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着張彭祖分心便刺。
大漢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這把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張彭祖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拼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裡走!”外鄉客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兇”,提着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張彭祖倒黴,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着白銅的馬車衝着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張彭祖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外鄉客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爲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馬,張彭祖和追殺他的外鄉客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裡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衝下大路,拖着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碰出一串串火星。“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張彭祖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對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些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裡邊坐着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棗紅小馬。馬車裡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張彭祖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外鄉客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外鄉客被張彭祖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張彭祖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着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着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裡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張彭祖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爲可以藉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張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睛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劉病已,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劉病已居然還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劉病已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着!”。鉢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着,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劉病已雙臂抱住車轅,順着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籲!”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着他又前衝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裡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衆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爲救人者的劉病已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裡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裡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病已,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小姐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後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劉病已聞聲轉頭,看見史丹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着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劉病已聽了史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衝車廂裡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裡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小姐,可曾受了傷?病已剛纔急着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小姐原諒則個!”
“嗯,沒,剛纔,剛纔多謝壯士援手!”車廂裡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着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着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劉病已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小姐?”劉病已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隻眼睛細看,天,這哪裡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爲小姐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碰掉跟汗毛,大夥恐怕都得在監牢裡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小姐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裡的女人鼻孔裡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劉病已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是霍小姐嗎?劉病已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小姐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小姐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劉病已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落難,皇曾孫的字號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裡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迴應道:“原來是劉病已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麼?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命!”劉病已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霍成筠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爲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擡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着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劉病已親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脣發乾,嗓子發緊,肚子裡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涌。再看張彭祖,眼睛裡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的所有動作,彷彿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衆人都是一愣,靈臺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隻鑲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製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着,又被放下了一隻。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小姐,地氈鋪好了。請小姐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麼?”在兩個美豔小婢的襯托下,車廂裡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儘管覺得有些失禮,張彭祖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着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張彭祖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