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病樹前頭萬木春
來之前,孫元起已經猜到,張之洞肯定不會全盤接受自己的提案,所以聞言之後立馬躬身答道:“還請香帥賜教!”
張之洞摘下眼鏡,這才說道:“之前老夫就一再說過,辦理學堂,首重師範。百熙來到湖北,首先便整頓師範學堂,足見你與老夫所見略同,心有慼慼焉。老夫看了你的摺子,總體是好的,不過因爲你來湖北時間尚短,考慮問題難免不周!”
頓了頓,他揚揚手中的文稿:“首先是關於並校、撤銷速成班。百熙,你知道現今湖北有多少所新式學堂?又有多少學生、多少老師麼?老夫來告訴你,據今年年初的統計,全省有1500所新式學堂、五萬名學生、五千名教職員工。但這對於湖北兩千四百萬人來說,仍只是杯水車薪,以後必須還要大規模新建學堂、招收學生。如果撤銷支郡師範、速成班,哪來足夠的師資?”
孫元起並像其他官員那樣,聽見領導批評便唯唯諾諾、連連稱是,而是應聲答道:“關於新式學堂的新建和佈局,是下官准備在整頓師範後立即着手的工作。既然現在香帥提到,而且和整頓師範有關,那請允許下官先大致陳述一下。
“如香帥所言,現在全省有1500所新式學堂,據我臆斷,其中應該是1000所小學堂,400所中學堂,100所其他各式學校。然而湖北省十府一州一廳,共計轄縣六十,照此推算,每府應該有100所小學、40所中學、10所其他學校,完全足以敷用,爲何還要大規模擴建新式學堂呢?不外乎兩個原因:一、佈局不合理;二、學堂規模太小。
“佈局不合理,新建學堂自然無可厚非。而學堂規模太小,會導致教師的浪費,必須予以撤併。按照教育學理論,學校師生比在1:15-20最合適。而湖北五萬名學生,卻有五千名教職工,明顯不合理。究其根本,就在學校規模太小導致教師的浪費。師範院校也同樣存在這個問題。此次撤併,相信可以使得教師能力最大化,減輕財政負擔,並更好地加強學生之間的交流互動。
“至於香帥所說,眼下省內需要大量的師資,下官倒覺得磨刀不誤砍柴工!現在撤併學校,重新培養合格師資,最快三年便可以畢業,省內中小學生也不過只耽誤三年時間;而且目前已有大量師資,未必就真的耽擱了。可是利用速成班培育的老師,一旦不合格,誤導所教的中小學生,那可就是一輩子的事啦!”
張之洞聽了之後,捋着鬍子又問:“合併之後,新學堂每年也不過培育數百名學生,又未必都留在湖北省,只怕仍不解決教師短缺的問題吧?”
孫元起對此胸有成竹:“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從多方面着力:首先,新學堂要擴大招生名額,可以在全國範圍內招生。其次,入校學生如果簽署合同願意留在湖北任教,免除在校期間的各種學雜費、食宿費,並享受較高金額的獎學金。再次,湖北各級學堂在職的合格老師,由各級衙門予以補貼,提高待遇。
“而且並校之後,原有的老師、學生重新加以考覈,然後決定去留、升降,估計原先的優秀學生,在一兩年間就可以畢業,相信教師短缺問題會在未來三五年間得以緩解。”
張之洞微微頜首:“那老夫來說你摺子裡的另一個問題。你要減少師範科裡面的經學,增加西學的內容?百熙你要知道,所謂師範者,學高爲師、身正爲範也。如果在才、德之間選老師,寧可有德無才,也不要有才無德。經學關乎人心道德,怎麼能隨意減少呢?”
孫元起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駁:“如果讀經就能保證品德純正,那中國歷史上還會出現昏君『奸』臣麼?所謂‘行勝於言’,要想確保學生的品行,最好是在學校裡面就規範他的行爲、糾正他的錯誤,而不是僅僅坐在屋裡讀經書!”
自從1889年8月出任湖廣總督到現在,期間除了兩次短暫離職外,張之洞已經在湖北地面上呆了14年,似乎從沒有屬下敢這麼和自己說話的,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愣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既然百熙你認爲沒問題,那老夫也沒什麼意見。你等京中有了旨意,便開始調整吧。掌管教育本來就是提學使司的職責,想來沒有人會說旁話,關鍵是注意策略,要加強溝通,別讓學校的老師學生鬧出什麼『亂』子來!”
回到衙署後,孫元起立即命劉師培寫份花團錦簇的奏本,把師範學校改革方案附在後面,通過大清的郵傳系統遞到北京學部。
隨着這封摺子一起寄出的,還有給經世大學的一封信,希望馬上要畢業的學生儘量到湖北支持地方教育。憑藉自己的號召力,總也應該有幾位學生能來湖北吧?孫元起要求不高,只要有7位就足夠了!眼下兩湖總師範學堂裡面,物理、化學、博學和算學的教習加起來也只有7人,孫元起是抱着將他們一腳踢乾淨的決心來籌備新學校的。
改革師範學校,對於湖北教育,那是急如星火的大事;然而對於風雨飄搖的清『政府』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所以這封奏摺只能按照程序,慢悠悠地進京,在學部呆上一星期,才轉到軍機處的案頭。等批轉完回到孫元起手中,沒有倆月是不可能的事兒!
這兩個月,孫元起可不願大傢伙都閒着,左一腳,把分管師範、中小學教育的普通科從科長到科員全部踢出武昌府,讓他們在未來倆月內完成對全省中小學和師範學校的情況統計;右一腳,把專門科、實業科踢出衙門,限期一個月,讓他們『摸』清武昌府的高等教育和職業教育現狀。
孫元起一等再等,沒有等來奏摺的迴音,反而等來了學部的兩篇諮文:
1906年7月7日,學部諮各省添設法政學堂。凡未經設立此項學堂之省,應即一體設立;業經設立者,亦應酌量擴充。
1906年7月12日,學部諮各省舉辦實業學堂。按照地方情形,先設中等、初等實業學堂及實業補習普通學堂,尤應多設藝徒學堂。
清『政府』要求各省設立法政學堂,無非是爲即將到來的預備立憲做準備。對於這類政治『性』學校,孫元起素來不感興趣,而且學堂裡要求設立的法律、政治兩科,目前全國都處於無教材、無老師、無學生的“三無”狀態,這更讓他覺得意興闌珊。
有心準備拖上三兩年再說,誰知陳乾生看到之後主動請纓,要求由他來召集老師、編寫教材,等時機成熟,便成立湖北法政學堂。“左右陳乾生無事,閒着也是閒着,讓他先去張羅也好。”想到這裡,孫元起便應允了。
而對於舉辦實業學堂,孫元起則是興趣百倍,甚至比對改革師範學堂更用心。因爲這是在建好經世大學之後,孫元起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
所謂科學技術,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科學,這是記載在書本上的理論『性』知識;二是技術,這是分分佈在工礦企業間的應用『性』知識。孫元起發表的一系列論文、經世大學現在研究的內容,大多屬於科學,而不屬於技術。只有研究科學,而不發展技術,就好比是沙漠中的金銀珠寶,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緊要關頭甚至抵不上半個饅頭一碗水。
然而,要在掉個樹葉都能砸到三個黃帶子的京城推廣技術、發展實業,又談何容易?來到湖北之後,一切都變了。尤其是此時,完全是天時地利人和:
論到天時,眼下全球正處於以電力廣泛應用爲標誌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在浩浩湯湯的世界『潮』流影響下,清『政府』鼓勵創辦實業,並要求各省舉辦實業學堂。
論到地利,湖北有亞洲最大的鋼鐵廠——漢陽鐵廠,中國最大的兵工廠——湖北槍炮廠(漢陽兵工廠),全國第二大紡織工業體系——紗、布、絲、麻四局……總之,輕重工業基礎基本完備。
論到人和,從二品的提學使在湖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一人之上的張之洞不給自己使絆子,加上京城裡有老大人照應,宮中兩位大神給自己撐腰,完全可以在湖北地界橫着走!
作爲未來人,孫元起腦袋裡無數有巨大發展前景的創意,可自己卻沒有能力付諸實踐,只能假手於他人。可是要交給外國人,恐怕自己只能喝點湯,就比如早前發明的充氣雙線圈鎢絲燈泡、無限廣播電臺。要是哪天遇人不淑,恐怕連湯都喝不着。眼下要是成立一所工業學校,完全可以自己出點子、學生動手動腦子,把東西做出來。即便自己沒喝着湯,那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在孫元起籌劃的時候,被踢出去調查武昌府高等教育和職業教育現狀的科長、科員也回來了,時間居然只用了一個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要知道現在已經是七八月份,武昌又是三大火爐之一,天天在外面跑,這些細皮嫩肉的官老爺哪裡受得了?自然得加快速度,早日交差。
看了他們的調查資料,孫元起才知道湖北早已創辦了各種實業學校:1892年,湖北礦務局附設礦業學堂及工程學堂,漢陽制鐵局附設化學學堂;1898年,在武昌洋務局開辦湖北工藝學堂,在武昌四川會館開辦湖北農務學堂,幾個月前剛剛改名爲湖北高等農業學堂……
這些學校,在其他省份看來,已經屬於高科技了;但在孫元起眼裡,卻是完全不入流。當他把目光瞄準這類實業學堂之後,它們的命運只能和師範學校一樣:裁撤兼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