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雄雞一唱天下白(十七)
1911年12月22日,後世軍事史屢屢提及的日期,在當時人看來卻是普通至極,早上起來只覺得天氣大好。雖然已經步入農曆十一月,天氣逐漸寒冷下來,這一天卻是雲淡風輕豔陽高照,瓦藍瓦藍的天空映得人神清氣爽,一副暖秋的景象。
京城人民在熙熙攘攘中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南方革命黨聚義開會、經世鎮隆隆炮聲都絲毫沒有影響四九城王公子弟的雅興,他們呼朋引伴提籠架鳥,或哼着譚鑫培的京劇選段,或說着八大胡同的葷笑話,溜溜達達來到茶館,點上四色點心、一壺香茶,這上午時間就算打發了。
熬到中午,哥幾個就近找一家飯館再小酌一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夥在祭完五臟廟之後,應該趁着酒酣耳熱直奔澡堂子。泡到晚間,再去八大胡同找相好的樂呵樂呵。“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包皮”,這纔是八旗子弟應有的幸福生活。
——但是,今天偏偏出了一點意外。
當他們晃晃悠悠走出茶館的時候,空中忽然傳來“轟隆隆”地巨響,引得衆人一致翹首望天:“喲,冬天打雷啊!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崇三爺說笑了吧?打雷聲哪有如此連綿不絕的?”
“切,沒文化!學過《上邪》不?‘冬雷震震夏雨雪’,既然是冬雷,自然是一陣陣(震震)的。一陣陣連在一塊兒,可不就是連綿不絕麼?”
“呃……我瞅着這聲音怎麼像那個大鳥發出來的?”
“不僅沒文化,而且沒見識!你什麼時候聽過鳥雀這麼叫?”
“我現在不就聽着嘛?瞧,大鳥在我們頭頂上繞圈呢!”
“不是鳥雀,沒見着屁股冒黑煙麼?”
“它在放屁不行嗎?啊,朝皇宮裡飛去了!”
就在衆人駐足觀看的時候,偵察機在北京城上空盤旋幾圈,然後飛臨紫禁城上空開始拍照偵查。此刻皇宮中,隆裕太后帶着和藹安詳的表情。正在鍾粹宮漫無目的地散步,不遠處,五歲多的溥儀在太監和宮女陪伴下戲耍玩鬧。
隆裕皇后長得並不好看,雖然看上去面相十分和善。可她卻長着葉赫那拉家族標誌性的大長臉,而且因爲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皇宮裡,加上丈夫光緒皇帝、姑母慈禧太后先後離世,她憔悴得瘦骨嶙峋。還不到四十五歲,已經有些稍稍駝背,牙齒也大多是蛀牙,讓人覺得她已經步入人生的黃昏。
在暖暖的冬陽下。隆裕太后沒有覺得任何歡欣喜悅,二十多年宮闈生活的一幕幕總是在眼前不斷閃過:在體和殿,先帝在姑母脅迫下把選後的如意遞到自己手中;在剛燒燬的太和門,自己被鑾駕擡進了皇宮;在儲秀宮,姑母慈禧太后對先帝寵愛的珍妃痛加杖責;在瀛臺,先帝獨坐中庭枯對冷月;在西華門,姑母挾先帝乘坐騾車倉皇出逃……所有場景的裡面,自己都是柔弱的、被欺凌或被無視的角色。從沒有任何值得高興的事情。
眼看着隆裕皇后就要淚眼婆娑,天際傳來了偵察機的轟鳴聲。和其他人的第一反應一樣,隆裕太后首先想到的也是:冬雷?但作爲後宮之主。她明顯想得更多,古往今來各種關於冬雷的訓示迅速涌上心頭:
周衰無寒歲,秦滅無燠年,
天冬雷,地必震。
冬雷不藏,兵起國傷。
秋後打雷,遍地是賊。
延光四年,郡國十九冬雷。是時,太后攝政,上無所與。太后既崩。阿母王聖及皇后兄閻顯兄弟更秉威權,上遂不親萬機,從容寬仁任臣下。
樑天監四年十一月,天清朗,西南有電光,有雷聲二。《易》曰:“鼓之以雷霆。”是歲。交州刺史李凱舉兵反。
……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清政府雖然已經分崩離析,但眼下它依然是中國大地唯一具有政統的合法政府,類似欽天監、太醫院、僧錄司之類稀奇古怪的部門依然在正常運轉。隆裕太后還在七想八想,欽天監、侍衛處同時來報:天上有不明飛行物來襲,可能會對皇宮不利,請太后、皇上等迅速移駕他處,以保天家萬全!
不明飛行物?ufo?隆裕太后有些摸不着頭腦,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欽天監監副膝行上前一步:“啓稟太后,據欽天監觀測此物甚大,寬約十丈有餘,長約五丈,速度快似遊隼,飛行隆隆有聲。微臣臆測,應當是極大的風箏!”
“風箏?風箏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響?”隆裕太后對他的推測大爲懷疑。
欽天監監副點點頭:“至少形狀上很像雨燕風箏。至於聲響,民間風箏掛有各種響絃,響聲也五花八門。如今風箏這麼大,響絃必然也多,響聲大些也在情理之中!”
“十丈寬、五丈長的風箏?”隆裕太后依然覺得難以置信。
欽天監監副硬着頭皮說道:“是!”
說話之間,偵察機已經在紫禁城上空盤旋,並逐漸降低飛行高度進行拍照。侍衛處內大臣見狀可不管天上飛的是不是風箏,趕緊勸諫道:“太后,這些怪物不知來自何方,但在紫禁城上盤旋窺伺內掖,已屬大逆不道,惡意一目瞭然。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太后、皇上玉體關乎天下興廢存亡?奴才懇請太后、皇上移駕他處,以避不測!”
隆裕太后皺了皺眉頭:“移駕何處?”
“頤和園?”
“既然這怪物能到處亂飛,圓明園又和紫禁城有什麼區別?”
“承德?”
“承德?”欽天監監副渾身一激靈,趕緊阻止道,“不可,萬萬不可!且不說寒冬行軍不便,也不說當年文宗顯皇帝駕崩在那裡,單說陸軍第二十鎮剛剛反正,逆賊藍天蔚等殘部還在灤州附近活動,太后、皇上就不能輕易北上!在京師還有禁衛軍拱衛,承德有什麼兵力?”
“那你說該怎麼辦?”侍衛處內大臣怒目而視。
“微臣以爲一動不如一靜!如今天下動盪四海翻騰,太后、皇上一舉一動都系乎天下觀瞻,必須鎮之以靜,才能收拾民心光熙前緒。如果和文宗顯皇帝一樣移駕承德,很可能導致天下動搖,那就得不償失了!”欽天監監副雖然只有正六品,此時卻夷然不懼從一品的侍衛處內大臣。
“什麼,得不償失?混帳行子,你想置太后、皇上於何地!”
欽天監監副這才覺得剛纔有些失言,趕緊補救道:“《尚書》雲:‘民惟邦本,本固君寧。’《孟子》雲:‘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有土方有民,有民方有君,所以應當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如果因爲君王一時安危而動搖社稷,自然是得不償失!”
說到引經據典,侍衛處內大臣還真不是小小欽天監監副的對手,只噎得直翻白眼。欽天監監副也敢太過放肆,當下對隆裕太后道:“具體如何處置,還請太后定奪!”
隆裕太后素無主見,一看要她定奪,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心中一着急,眼淚眼看就要掉了下來。飛機似乎知道她左右爲難,拍拍翅膀離開了紫禁城上空,並漸去漸遠,直至消失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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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裕太后長出一口氣:“二位臣工,既然大風箏已經遠遁而去,此事就到此爲止吧!”
侍衛處內大臣卻不依不饒:“太后,既然它今天能來,沒準兒明天還來。依奴才看,還是早作打算的好,別渴而穿井、鬥而鑄錐,到那時候就一切都晚了!”
“至於以後該如何處置,就請二位臣工去和攝政王、內閣商議吧!”隆裕太后使了一招漂亮的太極推手。
“嗻!”侍衛處內大臣、欽天監監副只好告退。
兩人告退後,隆裕太后猶自有些心神不寧,最初以爲是被那大風箏嚇得,吃過午飯卻在榻上翻來翻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在鍾粹宮找個向陽避風的角落擺上躺椅,躺在上面打個盹。到了午後四五點鐘,眼皮子也開始狂跳起來,隆裕太后只好起身走走。就在這個時候,比中午更響的聲音再次在天際響起。
這次飛機沒有任何猶豫,直撲紫禁城方向,隨後從飛機身上落下一長串炸彈,在宮殿屋頂凌空爆炸,雪白的紙片頓時如春日柳絮四散飛揚,傳單上寫着各種各樣的反戰標語,溫柔一點的如“經世一根草,皇宮兩座墳”、“宮城樓臺五百年,存亡只在一念間”,狠戾一點的則是“若不撤兵,炸爛北京”、“膽敢攻進經世鎮,炸彈扔進紫禁城”,但最多的是嚴復親手撰寫的《告朝廷上下及北京全體軍民士紳書》:
聖賢垂教,興我學校。
絃歌不輟,英才是造。
朝廷無方,小人當道。
妄興刀兵,肆意逞暴。
民宅學舍,炮轟火燒。
死傷無數,親痛仇笑。
凡我學子,無不思報。
爰制飛機,凌空長嘯。
先送啞彈,以觀後效。
若不退兵,炸宮毀廟。
特送此書,莫謂不告!
爆炸聲中,隆裕太后已經六神無主、呆如木雞,好巧不巧的時候一戰傳單飛來糊在她臉上。隨手拿下一看,只見上面張牙舞爪寫着:“今日圍攻經世,明朝炸平京城。”頓時眼前發黑、喉頭髮甜,一頭栽倒在地。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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