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藥鼎千年藏日月
雖說孫元起已經立下酒戒,可是婚禮那天還是被灌了不少。叔祖大人舉舉杯,你還不能不喝?這個大伯,那個七叔的,都是長輩,難道你還不該沾沾脣?還有上官、同僚,都不該聞聞麼?……一來二去,就有些大了,好在意識還是清醒的。
第二日一大早,孫元起頂着暈乎乎的腦袋,和身子不太方便的薇拉早早起牀,給家裡的長輩叩頭奉茶請安。這是大清的規矩,老鄭、老趙他們囑咐再三。
請安以後,老大人從桌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給孫元起,說道:“這是老夫的一點心意,回去看看,或許還有些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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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元起隨手捏了捏,好像是兩捆軟軟圓圓的東西,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只好先叩頭感謝。
吃完早飯,離開了廉子衚衕時,孫元起纔想起老大人給的禮物,便在車廂裡打開包裹,卻是一副老大人手書的對聯,在桃花灑金宣上寫着:“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勤則不匱,敏則有功。”
在教堂結婚,自然是孫元起所熟悉的場景,卻總有些文化隔閡。在廉子衚衕舉行傳統婚禮,雖然老大人一家親情四溢,可那些來捧場的官員,使得熱鬧的氛圍中總有那麼一股子怪味,阿諛?虛僞?抑或造作?
回到經世大學,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無論是校工,還是湊熱鬧的學生,在嬉笑中,都有一種發自心靈的尊敬和快樂。這是孫元起在他處所體會不到的。
婚禮後三四天,孫元起又回了一趟城,答謝各位親友。期間,孫元起特意拜訪了丁韙良先生。在婚禮那天,孫元起看出來,他在歡喜的表情下有一些憂愁,似乎有什麼事要對自己說。可是礙着當時的情形,纔沒有開口,孫元起也沒有來得及問。
孫元起不是個負恩忘義的人。在來到清朝之後,那些給予自己幫助的人,一直銘刻在心中,希望能在合適的時候給予報答。丁韙良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幾日一直縈繞在孫元起的心頭。
在寒暄幾句之後,孫元起便問起了這件事。丁韙良本來就想和孫元起說這件事情,現在既然問起,便不掩飾,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孫元起聽:
這事兒還得從年前慈禧太后從西安返回北京說起。
老太太經過“庚子西狩”這番折騰,加上西方列強的武力要挾,終於明白頑固守舊那一套是行不通了。在返回北京途中,便開始“籌辦新政”。新政之一,便是委派張百熙爲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恢復京師大學堂。——這事兒,孫元起不陌生,話說自己還參與其中,爲張大人撰寫《京師大學堂章程》來着呢。
京師大學堂在庚子國變中,“校長”許景澄被慈禧殺了,校舍被義和團和八國聯軍燒了,圖書被老佟“借”走了,老師和學生均各奔東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基本上算是被全滅了——這也是孫元起敢借“Kingshim”這個名字的一個原因。如今覆校,可以說是從零開始,從頭再來。
誰知道,張百熙剛剛纔接手這件事兒,那羣洋教習便鼓動丁韙良找上門來:麻煩大人先把之前欠我們的工資薪水給補上!
張百熙一愣:欸?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仔細瞭解才知道,庚子國變初期,義和團和部分清軍便把矛頭指向洋人,洋教習自然名列其中。比如,京師大學堂外籍教授秀耀春(HubertyJames),便於6月20日晚在向使館區逃奔的途中,被董福祥部武衛軍槍殺。其他的洋教習聞此,更是作鳥獸散,或逃到外地,或躲進了使館區。可他們工資還是照領的,一直到八月份,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倉惶逃離。
八國聯軍來後,這些洋教習自然不用再四處逃命,很多還是呆在了京城,一直到現在。如今聞聽京師大學堂恢復,便立馬找上門來,討要從1900年10月到1901年12月間的十五個月工資
張大人瞭解後,便解釋道:“這個庚子國變期間,京師大學堂是停辦的,你們都沒有上班,又何來薪水之說?再說了,這段時間裡,我們中國的官員薪水都沒有照常發,何況你們呢?我看啊,你們這個算是無理要求,還是算了吧。”
不知這羣洋教習是腦袋一條筋呢,還是有恃無恐,理直氣壯頂了回去:“你們中國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管,也管不了!反正這段時間內,你們沒有終止合同,那就應該繼續履行合約,給我們發薪水,並對遇害的洋教習進行補償。”
張大人氣得嘴一歪:“行啊!跟你們籤合約的是孫壽州中堂和已死的許景澄,你們不是要薪水麼?那你們找他倆去。這事兒我不管,也管不了!”
洋教習心想:孫家鼐現在不管這事兒,找他,他肯定一推四五六!許景澄死了,怎麼找他去?這是搪塞我們啊!當下便和張百熙泡起了蘑菇:“不行。我們只知道你們太后吩咐的是‘恢復京師大學堂’,現在的學堂就是以前的那個學堂,按照契約精神,所以必須承擔起以前的債務。而現在管京師大學堂的是你,你必須對這件事負責!”
一來二去,張大人沒那麼好的脾氣陪着他們玩兒,便躲起來不再見這羣洋鬼子。洋教習怒了,當下通過各國駐華使館,向外務部遞交抗議書,以此向張百熙施壓。
外務部向來是個拿不出主意的傳聲筒,見到抗議書,便寫了個摺子,請軍機處和慈禧太后決斷。太后看後,臉色一寒:“爲了‘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老孃連4億5千萬兩白銀都捨得。現在居然爲了區區幾萬兩銀子,又要弄得洋大人們不開心,這個張埜秋怎麼當差辦事的?”
這張百熙不僅得老老實實付給洋教習銀子,還平白吃了一頓掛落,心裡那叫一個不痛快!沒幾天,他上了一份摺子,說道:“現在大學堂還在籌備階段,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正式招生。而這些洋教習呢,整天不幹活,卻每個月都拿工資,純屬浪費。現在國家財政緊張、學校經費不足,少不得節約過日子。所以,我的建議就是把這些洋教習,不管去留,全部辭退。”
慈禧老奶奶帶着老花鏡,手握硃砂筆,寫了三個字:“知道了”。
這羣洋教習由喜轉悲,成了失業人羣。
聽罷故事,孫元起不覺搖搖頭:你說這些洋教習,在中國呆了這麼多年,咋就沒學會中國的處世之道呢?憑着一紙合同,就跟領導頂牛、要領導好看、讓領導不痛快,能怪領導給你小鞋穿麼?張百熙還算厚道的,直接讓你們捲鋪蓋走人。要是遇到陰險的,非得玩死你們不可!
看着丁韙良愁苦的表情,孫元起知道,現在可不是什麼幸災樂禍的時候。可是,怎麼幫他們呢?難道要我去叔祖大人那裡求情,請張百熙收回成命?這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張百熙這是泄憤,如果再讓這羣洋教習回去,說句不好聽的,那是逼他把拉出來的“憤”給吃回去啊!以後,張百熙在京師大學堂還如何立足?還不如辭職呢。
當下,便試探着問:“先生,那我該怎麼幫您呢?”
丁韙良皺着花白的眉頭:“我們和張大人之間的矛盾很深,京師大學堂自然回不去了。可是這些教習都是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好老師,現在失業在家,無所事事,着實令人不安……”
孫元起心中暗暗腹誹:如果他們真的是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還用跑來遠東混飯吃?
“……親愛的小揚克,聽說你現在成立了一所大學,裡面缺乏老師麼?”丁韙良帶着一臉希冀地問道。
孫元起自然聞歌知雅意:“是的,這所學校在郊外,有些偏遠。現在學校初建,是缺少老師,不過好在學生不多,勉強應付而已。如果你能介紹一些能力出羣的老師,那是再好不過了!”
“太好了!”丁韙良激動地站起來,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感謝上帝!耶和華……我過些天便把名單給你。你放心,我向上帝保證,這些老師都是非常棒的,足以勝任任何教職!”
聽了他的話,孫元起都有種在胸口劃十字的衝動,請求上帝保佑這些老師的素質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差。
經世大學開學本來是定在西曆三月初一的,因爲孫元起的婚禮,推後了一週。對此,孫元起很是愧疚。所以,婚後更是全身心地撲到學校的教學工作中去。
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廖平、崔適、陳衍等老師的到來,學校課程的安排也變得豐富多彩。除了之前嚴復的《西方哲學》、楊守敬的《歷史地理學》,新學期增加了王先謙的《前後漢書》、《莊子》,孫詒讓的《周禮》、《墨子》,皮錫瑞的《經學歷史》,廖平的《今古文經學》,崔適的《古史考證》,陳衍的《詩歌鑑賞與寫作》等,學生們眼界大開。
因爲大學生都是理工科的,這些新課程只作爲選修課,最多一週一次。更多時候,這些課程是面向那些中學生,孫元起希望他們能夠接受更多的知識,然後根據自己的愛好,選擇自己的專業,而不是按照別人規劃好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前行。
偶然的一個機會,崔適在給學生講《尚書》、《周禮》、《左傳》等是僞書的時候,便有學生說起學校裡藏有大量刻有符號的甲骨,據校長所言,好像是殷商遺留下來的古物。崔適聞聽,心裡便如有百隻小爪子在爬搔,課也不上了,急匆匆地到校長室找到孫元起,想要見見所謂“殷商古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上面記載了什麼。
那些甲骨自從運回來之後,就被保存在佟文樓第二層的幾個房間裡,外面少有人知道,學校裡有人知道,卻又沒有興趣研究,故而一直塵封。如今聽說有人對它感興趣,孫元起也是喜不自禁,當下就領着崔適來到了那幾間屋子。
隨便打開一間,就可以看見屋裡堆滿了泛着黃褐色的各種骨片龜甲。崔適疑惑地看了孫元起一眼:“這些龜甲獸骨,就是殷商遺物?”未等孫元起回答,便隨手從中取出一塊,走到門口,就着光亮仔細審視。
老趙在購買甲骨的時候,一直遵循孫元起的指示,只買有刻痕的。崔適隨手拿的那一塊也不例外,上面刻了幾行字跡,還有被硃砂塗抹的痕跡。在光線下,骨頭上的字跡很容易被發現。
果然,崔適發現了那幾行字跡,用微微老花的眼睛仔細打量,手指在刻痕上摩挲。崔適早年受學於俞樾,與章太炎同門,治校勘訓詁之學,用心研讀過《說文解字》,對於大篆、小篆的字形頗爲精熟。看到這些字形,不覺意動:“這個應該是‘來’字,對,沒錯,是‘來’字!這是‘曰’、這是‘東’……欸,這是什麼字?”他一會兒撫須沉思,一會兒若有所悟,渾然不顧身邊還有別人。一塊兒甲骨被翻來翻去的看了半天,還是沒能全部識出,便回身取又了幾塊,相互比照。
過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哈哈,百熙,老夫方纔失禮了!只是不知這些古物,你是如何得來的?”
孫元起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去年的時候,城裡藥鋪中出售一種叫‘龍骨’的藥材,據說上面有刻畫痕跡。我便派人尋覓幾片來,發現上面刻畫的好像是字跡,便大肆蒐集。經過詢問,知道它的原產地在安陽的小屯,那裡原是殷商故都。眼前這些,便是我請人在那裡收購的。”
崔適點點頭,說話也有些激動,頷上的鬍鬚都在微微顫抖:“說是殷商古物,應該不差!老夫看了幾片,上面的字跡很是古樸,文字構形雖然變化多端,卻有規矩可循,較之大篆更爲質拙,應是先於大篆的古文字。按照常理推斷,該爲西周以前的舊物。只是慚愧得緊,老夫才疏學淺,上面的字兒卻是認不全的……”說着,手指還在甲骨上輕輕擦拭,彷彿奇珍異寶:“這些殷商古物,莫說顧亭林、段懋堂、王石臞諸老,便是許叔重、鄭康成,恐怕也是沒有見過的,真真是天大的寶貝。老夫在風燭殘年,居然有幸得見,便是即刻魂歸地府,也是心甘啦!夫子‘加我數年以學《易》’的心情,老夫現在才切實領悟到呵……”
這番話,孫元起聽得半懂不懂的,只大致知道一點意思,卻插不上話,只有傻傻地在一邊作陪。
又說了一大段,崔適老先生終於恢復常態,對孫元起展顏一笑:“哈哈,老夫又現醜了!這些龜甲骨片,都是先賢遺蹟,國之瑰寶,你要細心收好。老夫還有個不情之請,想先借幾片回去,一方面細細揣度一下到底都記載了什麼內容,另一方面,也想拓印幾份,讓其他的學人知道,我中華還有這等寶物!不知百熙以爲如何?”
孫元起派人收購這些甲骨,主要是爲國家保存文化遺產,從來沒有據爲己有的想法。保存完好的目的,自然是爲了更好的研究使用,而不是束之高閣。對於崔適的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隔了一天,楊守敬、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廖平、陳衍等人都知道了消息,紛紛來到收藏甲骨的房間裡參觀,連張元濟、嚴復也未能免俗。大家對於這些秦漢以來學者難以得見的寶物,都嘖嘖稱奇。很快,孫詒讓、皮錫瑞也繼崔適之後,正式投入了研究甲骨文的隊伍。
學生們在課餘,也會被這幾位老師抓壯丁,參加簡單的甲骨整理、綴合、編號和墨拓工作,至於比較複雜的甲骨分類、分期、著錄、釋讀和綜合研究,則只有旁觀學習的份兒了。
孫元起見他們興趣高漲,也非常高興,便在收藏甲骨的房間隔壁,收拾出一間屋子,擺上桌椅,作爲他們研究甲骨文的專用辦公室。在辦公室門楣上,掛着楊守敬親筆題寫的匾額:
甲骨文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