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月明起來,到上房去請安。途徑寧馨堂,只見屋門緊閉,聽不到裡頭一絲動靜。她心中忽有些好奇,忖道:這傅薇仙近來屢受挫折,倒是安寧了許多。父親不許她出來,她便當真一步也不出寧馨堂大門的。也不知她在屋裡做些什麼。
正想時,恰巧逢上傅薇仙的丫頭蘭芝出來倒水。一見着她,蘭芝便立着笑道:“大姑娘好。”
傅月明看是她,也笑問道:“這時候纔起來麼?妹妹倒是好睡的。”蘭芝笑道:“姑娘近來夜裡總睡得晚,早上就起的遲些。”傅月明心中一動,便含笑問道:“妹妹夜間都做些什麼?就睡得這樣晚。熬壞了身體,可不是鬧着玩的。”
蘭芝說道:“我也不知道,姑娘總一個人在屋裡悶着,有時候看些書,一看就是大半夜的。”傅月明笑道:“薇仙妹妹身子不適,倒是不肯歇着。”蘭芝說道:“我也勸了幾次,姑娘只是不聽。待說的急了,她便說我不懂。我是不懂,只是心疼姑娘的身子罷了。什麼事還趕得上姑娘身子要緊呢?”
傅月明笑道:“難得你這樣忠心,你既如此關切妹妹,倒該好生勸勸纔是。”因問道:“她都看些什麼要緊的書,能熬到那個時候!”蘭芝說道:“我不識字,也不知姑娘看些什麼書。還說勸呢,姑娘從來不聽我的話呢。先前蕙香姐姐在時,她們兩個說也有笑也有,還總在屋裡待着,不知商量些什麼事。得我到跟前時,就散了。”傅月明說道:“蕙香也不是什麼正型的貨,這不叫攆出去了?”蘭芝點頭說道:“得她出去,姑娘就時常不言語了,在屋裡一坐幾個鐘頭不說話。近來還常在半夜裡燒什麼,早上起來,就有紙灰要我收拾。我問着,姑娘只是不說。”
傅月明聞說,心中一動,笑道:“妹妹身子不好,還是這樣淘氣!”恰逢此時,傅薇仙在屋裡喊道:“你只顧在外頭同誰磕牙閒話?!還不進來與我梳頭!”蘭芝聽聞招呼,連忙說道:“大姑娘,二姑娘喊我,我去了。”說畢,便匆忙進去。傅月明這才帶了小玉,往上房行去。
小玉說道:“這蘭芝倒像是個老實人,不似那個蕙香,滿肚子歪邪腸子。”傅月明笑道:“就是因着老實,傅薇仙才使不着她。如此也好,咱們總算是將她孤立起來了。她沒了臂膀,也就鬧不出什麼幺蛾子來了。”小玉笑道:“姑娘說的是,但方纔聽蘭芝說起,這二姑娘半夜燒紙,卻不知又在幹什麼了。”傅月明沉吟道:“你說的是,待會來有空閒時,你同那蘭芝好生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套出些什麼話來。雖是她懵懂,到底也是傅薇仙屋子裡的人,總能知道些什麼蛛絲馬跡的。”小玉點頭應下,又笑道:“這蘭芝平常不大愛言語,在人跟前也說不上幾句話,倒是桃紅姐姐同她要好些。回來讓桃紅姐姐去問問罷。”
這主僕二人一路行至上房,冬梅正在門口守着,一見二人便滿臉堆笑道:“大姑娘今兒來得早。”傅月明正眼也不看她,只說道:“這時候可不算早,天都大亮了呢。太太起身了?”冬梅陪笑道:“太太起來好一會兒了,在裡頭呢。”說着,便一手打起簾子,向裡報道:“大姑娘來了。”
傅月明邁步入內,只見堂上空無一人,折入明間之內,就看陳杏娘正在炕上歪着,身上蓋着一條毯子。一旁冬梅手裡捧着一方托盤立在地下,盤子上呈着一隻粉彩瓷八寶小蓋鍾。
陳杏娘見她進來,也不起身,只有氣無力的說了句:“月兒來了。”傅月明上前,便關切問道:“母親這是怎麼了?昨兒不是還好好的?”陳杏娘說道:“昨天半夜,我那肝氣病又發了,全身串着疼。沒奈何,夜裡起來將宋大夫給的丸藥尋了一丸出來,用黃酒研了,吃下去,身上倒送快些。今兒起來就乏的很,我躺着歇歇。”傅月明在炕沿兒上坐了,說道:“原先吃着宋大夫開的藥,不是好了許多?怎麼又發起來了?母親才這個年紀,就要落下病根了,可是不好。還是一氣兒治好它爲是。”陳杏娘說道:“誰說不是呢,論起來這病也不算什麼疑難雜症,總也去不了根兒的。那宋大夫開的藥,吃時就好些,完了不多時就又得發了,總是不得個爽利!我瞧着這宋大夫就是不如顧大夫的藥吃着好,到底人家是宮裡出來的,手段就是高明。待回來,還是把顧大夫請來看看纔好。”
傅月明也不覺此言有什麼不對,那顧大夫來過家裡瞧過幾次病,倒是有些手段,便點頭說道:“這倒也好。”轉而問道:“父親呢?母親病着,他還去鋪子裡?”陳杏娘說道:“他本說不去的,只是今日是算賬的日子。貨商要過來收賬,老爺不去是不成的。”這母女二人說了回話,冬梅送了粥飯點心上來。傅月明見是兩碗香稻米粥,一盤子自家掖的鹹蛋,一碗香油拌的鹹菜,另有一碟子艾窩窩。
陳杏娘說道:“身上不爽快,不想吃那些厚味,我吩咐廚房給做的清淡些。”說着,也沒下地,就在炕桌上吃了早飯。傅月明見她身體不便,遂端碗佈菜的服侍了一回,又拿起一塊艾窩窩,問道:“這窩窩頭倒是做得好,不知是哪位嫂子的手藝?”陳杏娘說道:“倒不是家人做的,是那邊送來的。我吃着倒清爽,合口味的。”傅月明聽聞此言,便沒接話。半日才又問道:“姑媽那邊近來沒什麼消息?”陳杏娘說道:“最近一段卻是安寧的很,一向少見她過來。愛玉丫頭倒時不時的過來,同我一坐就是半日,言談舉止,乖覺的很。好個丫頭,怎麼託生在那樣的娘肚子裡,倒是委屈她的。”
正說話間,冬梅進來報道:“唐姑娘來了。”言畢,唐愛玉帶了丫頭夏荷走了進來。
陳杏娘便笑道:“當真是說不得了,一念人可就來了。我方纔還同你姐姐說起你呢!”唐愛玉走上前來,先與陳杏娘請安,又同傅月明平敘姊妹之禮,寒暄已畢方纔笑道:“舅媽同姐姐說我什麼?敢是又笑話我呢?”陳杏娘與傅月明齊聲道:“哪裡有這話?才還在誇你呢。”
寶珠在地下放了張椅子,唐愛玉便坐了,相陪二人說話。她同陳杏娘能有什麼要緊話說,不過是些家長裡短,天暖水寒的閒話。陳杏娘吃畢了早飯,又張羅着吃藥,二人在上房裡忙碌了一陣。
待諸事了畢,陳杏娘說道:“鬧了一個早上,我身上倦的很,要在這裡躺躺。你們姊妹二人到後園子裡玩去罷,有幾樣好菊花開了呢。”
傅月明便同唐愛玉出了上房,一道攜手往後園裡去。
行至後園,唐愛玉果然見秋英颯爽,迎風盛開,不覺笑道:“姐姐這園子,雖是不能與那些豪門巨室的不能相比,倒也很有幾樣名貴花種呢。”傅月明淡淡說道:“這園子可不是我一人的,怎能夠說是我的園子呢?”唐愛玉笑道:“聽聞如今傅家太太已不大管事了,裡頭人情往來、賬目進出等事宜皆是姐姐打理,薇仙妹妹又拘禁室內,自是不能和姐姐相較。姐姐現下正是春風得意,別說這一座園子,就是傅家皆算作是姐姐的,也不爲過。”
傅月明微微一笑,說道:“妹妹這話可不要亂說,傳到老爺太太耳朵裡,要說我張狂呢。再者說來,不省心的事情這樣多,我哪敢這樣託大?待那些煩心事都了了,才叫高枕無憂呢。”唐愛玉笑道:“不都了了麼,還有什麼不省心的事沒了?”
傅月明淡淡說道:“妹妹知道我說什麼,咱們姊妹之間就不要打這個啞謎了。妹妹拜了太太做乾女兒,咱們可要比往日更親近些呢。”唐愛玉見她話說到這個地步,方纔斂去笑容,說道:“姐姐的意思,我心裡明白。然而姐姐還需得給我一樣信物,方纔好取信於人。再來,此事辦成,唐家在舅舅跟前再難立足,我又有什麼好處呢?”傅月明笑道:“妹妹倒是心裡有盤算的,妹妹想如何呢?不如就趁着這幾日,請父親做主,替你定下一門親事?往後唐家好也罷,壞也罷,都再不與你有什麼相干。”
熟料,唐愛玉搖頭道:“姐姐這話,說與我那姑姑聽就罷了,我心裡卻不欲如此。我聽聞姐姐近來要做一樁大事,事成之後,許我三分紅利就是了。”傅月明頗爲納罕,瞠目道:“你倒是胃口不小,那生意影子還沒有,你就要三分利了?再者說了,那事兒也不歸我管,老爺也未必肯聽我的。”唐愛玉淺淺一笑,說道:“我說的並非明面上的,而是姐姐與那林家小姐暗地裡的買賣。”傅月明聽她此言來的甚奇,心裡忖道:我同林小月的商議,是私底下的事兒,此外並無一人知道。她倒是從何處得知?莫非只是聽了什麼風聲,來詐我話的?
這般想了一回,傅月明面上不動聲色,淡淡笑道:“妹妹說的這話倒是有趣,我同林家小姐都只是沒出閣的姑娘罷了,能有什麼買賣。”唐愛玉笑道:“姐姐也不必瞞我了,我既能說出這話來,便必定不是來詐的。姐姐也不必問我在何處得來這消息,只需信我就好。”傅月明看了她一陣,忽然笑道:“以往倒是小瞧了妹妹,我今番即便答應了,也只是口頭上的承諾罷了,日後若做不得數,妹妹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唐愛玉嘻嘻一笑,說道:“姐姐是有信義的,必定不會欺我。”傅月明說道:“你與我戴高帽子也沒什麼好處。也罷,給你三分利倒不算什麼。只是你必定要與我辦成了事。方子在我手上,若是事不成功,可不會有一文錢銀子到你手上。”
唐愛玉趕忙笑道:“姐姐放心,我必定助姐姐一臂之力。”傅月明見她說了,便吩咐小玉回房,開箱子拿了自己往日寫的一方花箋出來,交予唐愛玉。
唐愛玉接了花箋,見上頭寫着一首《相見歡》,字跡娟秀,倒是女子的手筆。只聽傅月明是說道:“這是我前些日子無事時填的,你拿去給你哥哥,他必定信的。”唐愛玉連忙袖了,又笑道:“姐姐安心罷。”當下,兩人在園裡又密議了些事情。二人雖是在外頭,然而如今的傅家內宅,已是傅月明的天下,那些家人媳婦,無一不嘗過她的厲害,並沒一人敢伸頭過來打探。故而,傅月明倒也不怕走漏了消息。
二人議定事由,唐愛玉便說要去。傅月明又問道:“姑媽並表哥近來可有什麼動靜?冬梅那蹄子,又是怎麼同他勾搭上的?”唐愛玉道:“哥哥還是如以往一般,早出晚歸,有時候在外過夜,回來只說是歇在鋪子裡。他外頭的事情,我難打聽。倒是有一樁,他近來請客吃酒花錢如流水一般,也不知哪裡來的銀錢。那個冬梅,好似是她家裡出了什麼變故,吃了哥哥轄制。這兩人似是有些不大幹淨了,我也沒往細處打聽,母親不說他我也不敢問的。姐姐知道,我母親心裡只有哥哥,是不將我放在心上的。”
傅月明聽了,微微頷首。唐愛玉見她並無別話,就告辭去了。
一時起了風,桃紅自屋裡拿了斗篷出來,要與她披。她卻笑道:“都要回去了,還披什麼衣裳?”桃紅說道:“還是仔細些,別叫冷風撲了身子,不是鬧着玩的。太太病了,姑娘若也鬧出些什麼毛病,可要怎麼好呢?”傅月明見她說的關切,心裡很有些觸動,桃紅雖不及小玉、綠柳機靈,卻從來都是一心爲己的。
當下,主僕三人回至樓內,小玉去到廚房取了些點心,回來說道:“聽門上的人說,太太打發人去把那顧大夫請來了。”傅月明點頭道:“若是他能治好太太的病,倒也罷了。”小玉又道:“適才我過來,瞧見蘭芝往上房去。我問了她幾句,她說二姑娘覺得很不好,要她回了太太,也要請那顧大夫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