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我哥哥,衛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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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早的時候開始,衛咎就知道自己不是衛家的孩子,他的母親經常在夜間偷偷地潛入書房,打開那副團團包裹的畫,一看就是一夜,一夜過去,眼眶通紅。
他見過那畫上的人,溫順眉眼,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男人,比父親的威嚴不知好了多少輩,難怪母親一直念念不忘。
可是,既然念念不忘,爲什麼要嫁給別人呢?既然念念不忘,爲什麼還要奉承這個家裡的人呢?
年幼的衛咎日復一日地思索這個問題,他經常對着鏡子發呆,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身世是個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衛咎其實不是衛家的孩子,而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三夫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其實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
只有衛咎自己能感受到這個秘密的可怕,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世被發現,那麼母親要怎麼辦?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小小年紀,就已經開始了人生最隱秘的擔憂,一日日長大,他唯恐自己的長相會暴露一切,他開始有意地迴避各種場合,裝病,孤僻,長年累月地待在沉雲落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甚至,他都開始厭惡起衛府四少爺的稱號,讓下人喚他的名字。
年幼的無知,年少的惘然,一步步打造出一個孤僻,不近人情的衛咎。
很多年後,衛咎回憶起當年那個秘密,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就算被發現,又能怎麼樣呢?
他的生父,原是大慶皇帝身邊最信任的人,比衛威遠不知高出多少倍,一旦東窗事發,他一定有辦法保全他與母親。
只是,這一切,都是當年的他所不知道的罷了。
罷了,罷了,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註定今生他是衛家的孩子,註定他會孤僻地躲在沉雲落中,註定那年那日他會路過西風亭,看見那個精靈古怪的女孩,那個一直拿他當哥哥的,名義上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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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爲她做的一切,只能以兄長之名。
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好像人生從來沒有任何煩惱。
她想出府,他幫她周旋。
她想踏青,他爲她準備。
她說想要靠山,他就可以拋棄從前的信念,步入朝廷,步步爲營,只爲謀得一席之地,能護她周全。
他的愛隱忍,不動聲色。
只要她喜歡,他可以爲她做任何事。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她哭,她笑,她踏青她出府,全是爲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纔是她今生唯一的信念,而他,只不過是成就她信念中的一條路。
是他自己心甘情願放下一切,去當她的路。
而這一切,她都渾然不知。
“你是我的哥哥呀。”她這樣笑着。
他恍然如夢,是啊,他是她的哥哥,他老是忘記這一點,無論有怎樣的心意,都抵不過這兩個字,哥哥。
可是,他要怎麼跟她說,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一切都錯了。
一切都錯了。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不該涉世,不該陪她去皇宮,那樣,就不會認出他的生父,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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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的時候,他的戰袍已經染滿了殷紅的血。
他爲大慶皇效忠,誓死要抵禦大徹舊部的攻城略地。
他身後有一整座城,他必須守護住,因爲他知道,衛府是前朝皇族的仇家。
因爲他知道,那個仇家裡,包括衛知還。
他要守住她,就像許多個日日夜夜所做的那樣。
城破的時候,他心無怨念,只希望隨着千千萬萬的禁衛軍一樣,用性命來做最後的抵抗。
可是,他中了那致命又不致命的一箭,再次醒來時,他躺在牀上,身邊坐着他的母親,衛府的三夫人,再偏頭,是他那氣質仍在的生父。
他的腦子有一瞬間的懵愣,隨後,他看見母親用手帕拭着眼淚,拉着他的手,說:
“咎兒,你可算醒來,你再不醒,娘就要瘋了…………”
他的視線落在她和那個人緊握的手上,那個人溫和地拍着她的背,“我不是說了沒事嗎?你還信不過我。”
母親發出一聲類似於幸福的哽咽,“咎兒,你看看,這是誰,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
他有一些怔然,一家三口?
他看向他的生父,突然記起他暈過去的前一刻,有一隊人迅速扶起他扛走,那隊人爲首的就是,面前的生父。
原來,一切是這樣。
他突然覺得可笑,他日夜惶恐不安的事,竟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麼呢?那算什麼?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掀開被子下牀,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處理,但是,母親按住了他,用一種寬容而憐憫的語氣說:“咎兒,你的腿受了重傷,現在是不能下牀的。”
他這纔想起來,那致命的一箭,射在了他的腿上。
…………
養傷的過程極爲痛苦,整日整日地躺在牀上,動彈不得。
他一心想要探聽外面的世界,隨之,他得到的消息是,大徹復國,和大慶有關的一切都如風雨來大廈傾,灰飛煙滅。
那曾經呼風喚雨的丞相府,也都人去樓空,人人自危。
那個家裡的一切,他都不關心,與其說他孤僻,不如說他冷情。他關心的人只有她。
她現在怎麼樣,有沒有落入那個人手中,那個人找到她,會對她怎樣?
這些問題日復一日地噬咬他的心,偏偏他又只能躺在牀上,藉助外力探聽她的消息。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就好像,隨着大慶的覆滅,她這個人也已經人間蒸發了一樣。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的父親手段如此高明,在大慶覆滅的時候還有能力保住他的性命,可是如此高明的父親,卻也打探不到她的下落。
一時間,他覺得人生無望。
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那一箭不偏不倚,穿透他的心臟。
她不在,他的心,也跟着去了。
…………
消息來的那天,他正扶着牆練習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讓他心裡崩潰。
然而沒想到第一個有關她的消息更讓他崩潰。
“公子,您一直尋找的那個女子的下落有了。”來人停頓了一下,眼神有點猶豫,“她如今住在皇宮,身份是……大徹的皇后。”
“公子……公子?”那人遲疑着,不知道要不要過去扶住他家公子,看上去好像連立都立不住的樣子。
他用這些年所有的定力,儘量保持聲音不顫抖,他說:“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一步三回頭猶豫地走了。
門一關,他就從牆上滑落,癱倒在地。
他看着他的腿,苦笑,大徹的皇后?
他該慶幸麼?他曾做過無數假設,有好的有壞的,這個消息,無疑是其中最好的結果了吧。
他一心只想着她是那個人的仇人之女,怎麼就忘了,那個人,卻是她的心頭痣。
如今,她如願以償,成了他名正言順的身邊人。他這個做哥哥的,理應感到高興纔是。
對,應該感到高興。
衛咎挨牆而坐,生平頭一次體會到了無力這個詞的含義。
她嫁人了,可他什麼也做不了,這就叫無力。
她過得很好,他沒辦法祝福,這就叫無力。
她忘記他了,他不能去提醒,這也叫無力。
無力的感覺是什麼?手腳發軟,渾身冰冷,心裡,很難受,面上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下去。
一直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整整兩個時辰,他才終於回過神來,脣邊溢出一絲苦笑。
既然已經消失,那就永遠地消失下去吧,忘記從前過往雲煙,在心裡默默祝福她。
此生不必再見。
…………
不相見,不想念。
日子如流水,匆匆流逝。
他的腿傷痊癒的那天,屬下的人扶着他出門,他才發現,他之前一直以爲自己住在的離鄴京很遠的地方,居然還是鄴京,而且還是皇宮之中。
屬下告訴他,因爲那日他受傷太重,沒有辦法轉移太遠,加上他父親在皇宮裡有一處秘密基地,誰都找不到,所以他就一直在皇宮裡養傷。
他再一次在心裡感嘆父親的能力,卻又這時聽到了母親的哭訴聲。
並非他有意聽牆角,只是聽到了母親在哭泣,說衛府的人全部都放出來了,到那時發現她這個三夫人早已不在天牢要怎麼辦云云……父親自然安慰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且衛府再也掀不起什麼大的亂子,母親情緒才逐漸穩定。
而他在震驚中回味着這個消息,衛府的人,居然被放了出來?他下意思地想到了她。
原來,她已經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可以直接影響到他,讓他放棄仇恨,放出她的家人嗎?
而隨之,更震驚的消息傳來,已是皇后的她,離了宮,又即將回宮。
他已經搞不清楚在這整件事情中,她到底持何種態度,只是知道,那個男人,沒有他認爲的那樣愛她。那個男人,有別的妃子,甚至,還有別的孩子。
他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複雜。他第一次動搖了自己的心。
他想要找到她,確認她是否安好。
她回宮了,他終於按捺不住,打聽到她的住所,夜夜用昔日的笛聲喚起她的記憶。
終於,身後有人喚他的名字。
她來了。
他回過頭。
她撲在他懷裡,很顯然,她沒有忘記他這個哥哥,看到她憔悴的模樣,他只覺得心如刀割。
聽着她像個迷路的孩子那樣對他說:“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哥哥……
最終,還是哥哥。
突然,他卻已經釋懷。
此生,已在這一句,“我終於找到你”中釋懷。
他伸出手,溫和地搭上她的頭,一如數十年來他所做過的那樣。輕柔地說:“是啊,我在這裡。”
前程往事,具已忘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