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來了位不速之客!
花廳內,衆人齊聚,姚清流和陳氏端坐於主位上,姚俊明和南宮氏攜帶着幾個孩子分坐於兩旁,桑玥坐在姚馨予的下首處,意味深長的眸光掃過正中央一名怒髮衝冠的少年。
他的年紀約莫十七上下,穿着質地一般的布衣,但因着那天水之青的顏色,給他廉價的裝扮增添了一分飄逸和灑脫。
然,他的面色卻緊繃暗沉,猶如蒙了散不去的霧靄,只餘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閃動着藏怒宿怨的波光。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若是忽略那分怒氣,他的五官應是俊朗而優美的。
花廳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夏風搖拂,吹得壁畫翩飛,打在牆上發出“啪啪”的暗響。
他未束髮冠,廉價的髮帶隨着他一個仰頭的動作便斷裂鬆開了,頓時,三千青絲,如瀑布流淌,他那怒氣也隨着髮絲的揚起而漲到了頂點:“要不是我娘快不行了,我纔不要跑來求你們這羣假仁假義的名門望族!”
他咆哮着指向姚俊明,“我問你,我娘臨死前的最後一面,你見是不見?”
姚俊明的眼底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痛色,難爲情地錯開視線,少年清澈無瑕的眸光令他無所適從。
這個動作刺痛了少年的心,他操起一旁的茶杯,帶着渾身的勁兒對着姚俊明砸了過去。
姚晟眉心一跳,一個翻轉接住了那杯即將砸到父親頭頂的茶,穩妥,不灑一滴,他的語氣也沉靜,不含波瀾:“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按照原本狀態下應該衝過去對着少年疾言厲色的姚馨予,此時一反常態地沉默。
南宮氏的眼眶一紅,垂眸不語。
屋子裡的其他人皆面色尷尬,詫異中又似噙了一分理所當然。
桑玥靜坐着,細細打量這名少年的面容,不得不說,他的眉眼,一看就是姚家人,比姚晟三兄弟更酷似姚俊明。
莽撞,是少年給她的第一印象。
少年見姚俊明不出聲,怒火又旺盛了一分:“當初招惹我孃的人是你,沒能保護好她的人也是你,她都快死了,你卻連送她最後一程也不肯!你這種人,也配做百姓的父母官?”
陳氏愁容滿面,兒子跟那女人的事她當初是知曉的,和丈夫一起持了極強的反對態度,讓兒子娶了南宮家的千金爲妻,原以爲兒子跟那女人從此沒了來往,可瞧着少年的模樣,比馨予還小,只能說明……兒子在成親後與那名女子藕斷絲連了好幾年。這個孩子,是她,最小的孫子?
她欲起身,想走近那名少年看個究竟,姚清流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別衝動。在姚清流看來,這名少年戾氣太重,心魔太深,對姚家每個人似乎都有着很強的敵意,陳氏冒然靠近他,或許會被誤傷。
少年又將矛頭對準了南宮氏:“是你派人搗的鬼,對不對?我娘當初就不該聽了你的話一時心軟而離開了京都!你這個可惡的女人,我娘都離開了,沒有打擾你們的生活了,你爲什麼還是不放過她?”
姚俊明的眸光一暗,側身看向南宮氏:“你對銘嫣做了什麼?”
南宮氏的呼吸一頓,丈夫的眼神異樣的冰冷,叫她手腳發涼、頭皮發麻:“我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少年難掩鄙夷倪了姚俊明一眼,嘲諷道:“找到了臺階下,就想撇清責任,惺惺作態了?沒有你的縱容,南宮霖敢那麼囂張?”
桑玥微微掀開垂下的濃睫,對他多看了兩眼。
姚晟三兄弟這回破天荒地沒有反駁,作隔岸觀火狀,無論姚俊明還是南宮氏,在他們眼中,都或多多少犯了些錯兒,包括少年和他的孃親,亦有不妥之處。
這名少年實在跟姚俊明長得太像了,若說他不是姚俊明的孩子,姚清流自是不信的,他的心底五味雜陳,一方面想認回孫兒,一方面要顧及姚家的清譽,一時,竟拿捏不準該如何抉擇。
“銘嫣在哪兒?我隨你去看她。”
姚俊明頹然地開口,南宮氏的心遽然一顫,淚珠子滾落了臉頰,她騰地起身:“俊明,我也去。”
“不了。”
“不了!”
姚俊明和少年同時開口,儘管語氣和出發點不一,但落在南宮氏的心裡立時交織成了一塊佈滿鐵釘的鋼板,戳得她密密麻麻全是痛楚,一種被隔絕在外的錯覺不經意間闖入了腦海,揮之不去。
姚清流和陳氏相互看了一眼,沒出言反對,姚俊明最終隨着那名少年離去了。
衆人各自回房,姚晟三兄弟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爾後邁出了花廳。
姚馨予和桑玥留了下來,南宮氏一邊哭着一邊痛訴:“我做錯了嗎?爲了姚家的清譽,爲了他的前途,我勸銘嫣離開,我到底有什麼錯?”
桑玥拿出帕子爲南宮氏擦了淚,試探地道:“大舅母,方纔聽銘嫣的兒子說,這次是銘嫣出了意外……”
南宮氏吸了吸鼻子,睜大淚眼婆娑的眸:“玥兒,連你也不相信我了嗎?我根本不知道銘嫣和她兒子來了京都,甚至,自上回一別,我就再沒關注他們母子,我要是想動手,何必等到銘嫣生下兒子?”
當初她勸銘嫣離開京都時,銘嫣剛好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姚俊明暗中着手,打算將銘嫣接入姚府,許她名分,可是,一介青樓女子,入姚府爲妾,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於是,她出此下策,在姚俊明爲銘嫣安排的居所找到了銘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贈了她一大筆錢財,讓她不要成爲姚俊明的累贅。
銘嫣最終含淚離開了京都,可是,她給的錢,銘嫣一分都沒要。
一個孕婦,只帶了自己積攢的一些爲數不多的錢銀遠走他鄉,可想而知這些年,銘嫣過得有多麼悽苦。
說不自責,是假的。但即便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依舊會這麼做。
南宮氏流着淚講完,桑玥垂眸,南宮氏作爲正妻,作爲未來的姚家家主夫人,她此舉無可厚非,姚俊明若是真的讓銘嫣過門,朝中的文臣一定會趁機口誅筆伐、以嫖娼之罪請求雲傲懲治姚俊明。
當官的就是如此,無人揪小辮子,你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也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一旦有人逮住了把柄,隨便一樣罪名被訴諸金鑾殿,皇帝礙於法紀,都會嚴厲懲處。
銘嫣哪怕是個落魄的乞丐,也好過於青樓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她這身份,對於姚俊明而言,無疑是一項致命的弱點,偏這弱點傍身的人,有了他們有了孩子!
南宮氏終究是心腸軟了些,若換成韓珍,一屍兩命,從此高枕無憂。
這些年,姚俊明跟南宮氏相敬如賓,在外人眼裡是幸福美滿的,可四個孩子都知曉了銘嫣的存在,想必二人因此事大動干戈過。
哪個孩子不希望父母一心一意地愛着彼此?
姚俊明和銘嫣的關係顯然在姚馨予的心裡種下了陰影,所以她才害怕嫁人。
“大舅母,我相信你。”桑玥握住南宮氏隱隱顫抖的手,南宮氏心中一動,“玥兒!”桑玥寬慰了幾句之後,開始直奔主題:“大舅母,大舅舅當初跟銘嫣是怎麼認識的?”按理說,姚俊明不是個生性風流之人,不太可能會流連於煙花場所。
儘管不願提起,可桑玥問了,南宮氏也不多做隱瞞,只語氣哀涼道:“那還是你大舅舅剛及冠那會兒的事,你二舅舅年少,在外喝多了酒,跟人打了一架,結果打死了御史大夫鄧鴻綾的兒子,恰好,他們作亂的地點就是銘嫣所在的依香閣附近。
鄧鴻凌抓住你二舅舅,要拉他去見官,銘嫣跑出來,一口咬定鄧鴻凌的兒子欲對她用強,你二舅舅是爲了救人才不小心錯殺了他兒子,銘嫣揚言,鄧鴻凌若強行抓人,她也去告狀,告他兒子強暴。銘嫣雖出身青樓,卻籤的是賣藝不賣身的契,不經過她允許搶佔她便真是觸犯法紀了。
鄧鴻凌一腳踢到了鐵板上,不敢將此事鬧大,最終雙方達成共識,誰也不舉報誰。你大舅舅在一旁目睹了銘嫣以一己之力抗衡強權的經過,心裡大爲觸動,開始和銘嫣往來。”
桑玥按了按眉心,道:“銘嫣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爲了維護二舅舅而撒的謊?”
若是撒謊,或許銘嫣接近姚家人,是別有用心了。
南宮氏淚如泉涌,小心地擦了去,才道:“真話。鄧鴻凌的兒子也不是頭一回做這種事了,他早就聲名狼藉,如若不然,縱然你二舅舅再俠肝義膽、再少不更事,也不至於莽撞到殺死他的地步。
你外祖父曾經懷疑過銘嫣的出現是一場局,可經過仔細查探之後排除了這個猜測,並且發現銘嫣的身世坎坷得叫他都動了惻隱之心。索性,他就睜隻眼閉隻眼,年少輕狂誰沒有呢?只要你大舅舅按照他們的意願娶妻生子就好了。
作爲跟銘嫣繼續來往的條件,你大舅舅娶我過門,待我無微不至,姚家跟南宮家不同,沒有三妻四妾,夫妻都是同宿一屋,我當時真覺得天底下沒有比我更幸福的女人了,我們成親不到五年,就生下了三個孩子……”
是啊,頻頻有孕,不宜行房,姚俊明除了延續香火,還存了一分疏離南宮氏的心思吧。而南宮氏只怕還覺得丈夫禁着慾望、不找通房不納妾是一項多麼難能可貴的品德。
南宮氏哀傷到了極點,反而平靜了:“真正察覺到端倪是我懷着馨予的時候。有一次,你大舅舅徹夜未歸,回來時,眉宇間還染了幾分喜色,我問他去了哪兒,他只說姚家名下的一間鋪子出了點兒事,他處理到半夜,怕太晚打攪我歇息,便乾脆在鋪子裡歇下了。許是懷着身子的人都愛胡思亂想,我總覺得他那股高興勁兒不像是處理好鋪子裡的事兒會露出的表情,於是我存了個心眼,派人打聽了姚府名下的三十間鋪子,適才發現他撒了謊。我向母家要了兩名高手,暗中觀察他的動向,最終識破了他和銘嫣的關係。那一刻,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大哭了一場,甚至,連死的心都有了!”
講到這裡,她好不容易平靜的情緒再次如山洪暴發,眼淚簌簌滑落,肩膀抖個不停。
姚馨予見着母親哭,自個兒也難受得一塌糊塗,不由自主地紅了鼻子,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
桑玥倒了杯溫水,遞到南宮氏的面前,用和暖的眼神看着她。
南宮氏擦了淚,接過溫水,心裡也涌上了一層暖意,這個孩子,總是知道她需要什麼,她喝了幾口,舒暢了些,接着道:“但是我知道,我嫁給你大舅舅,不僅因爲這個男人值得我託付終身,還意味着南宮家跟姚家要攜手並進,何況,我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哪怕爲了孩子,我也沒有退路。我承認,我有私心,那麼多年一夫一妻的生活讓我起了貪念,丈夫是我一個人的,我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尤其對方,還是一名青樓女子。
我找到了銘嫣,把事情的利害關係跟她詳細述說了一遍,她仍不同意離開,於是……於是我跪在了她面前,求她不要成爲你大舅舅和姚家的把柄……這句話是真心的,當時你的二舅舅剛好在邊關立了一道又一道功勳,手握兵權的大臣最易遭到猜忌,銘嫣的身份一旦被揭穿,那些人會怎麼對付姚家?”
南宮氏所言不虛,那幾年的姚家的確處在風口浪尖上,稍有差池,百年前的橫禍許就重演一遍了。
桑玥握住南宮氏的手,南宮氏舒心一笑,抹了淚,道:“銘嫣離開了,但我怕你大舅舅發現她不在別院而追上她,於是……”
她愧疚了看了姚馨予一眼,“於是我喝了催產的湯藥,讓不足八月的馨予提前降生……馨予早產,身子弱,你大舅舅終究是心疼孩子的,整日守着馨予……馨予,是母親對不起你……”
姚馨予委屈地撇過臉,一半是對自己淪爲母親爭寵的戲碼十分地寒心;另一半,是心疼南宮家的嫡女、姚家的長媳竟然給一個青樓女子下跪。
桑玥拍了拍姚馨予的手,對着南宮氏說道:“換作是我,不一定比大舅母做得好,興許,我會直接殺了腹中的孩子,嫁禍給銘嫣,讓外祖父處死她,讓大舅舅一輩子恨着她。”
姚馨予和南宮氏俱是一震,沒想到桑玥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我父親,除了韓珍,一共娶了八房姨娘,韓珍爲了名利地位,拋棄了身患隱疾的孩子,那孩子淪爲戲子十數年,韓珍硬是沒讓他跟我父親相認,直到現在,我父親仍然不知道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兒子。”桑玥頓了頓,發現姚馨予陷入了沉思,又道:“我想說,深宅大院、名門望族,從來就沒有如雪花般乾淨的關係,與朝廷一樣,沒有好壞之分,只有成王敗寇,若非說大舅母當年犯了什麼錯,那便是對銘嫣心慈手軟了。如今塵埃落定,大舅母再做什麼都是枉然,順其自然吧。”
也不知這次銘嫣回府,會給姚家帶來什麼樣的變故?
姚馨予低下頭,小聲地道:“母親,我不怪你了。”
桑玥擡眸,望向窗外舒明開闊的天,湛藍得如一汪碧海,沒有絲毫雜質,可又有誰知道,這天,馬上就要變了呢?
姚俊明隨着少年去往了城郊的一個小客棧,見到了奄奄一息的銘嫣。
十多年不見,她的容顏美麗一如往昔,只是面色慘白、身軀瘦弱,眸光渙散得彷彿隨時都要撒手人寰,當姚俊明突兀地闖入在她的視線時,她興奮得只說了一句“好好照顧秩兒了”,便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她已臥牀十數日,沒有銀子請大夫,傷勢惡化,導致高燒不退,姚俊明再晚來一、兩日,見到的只會是一具冰冷的屍骨了。
姚秩把這十多年的慘痛經歷一字不落地告訴了姚俊明,包括銘嫣在寒冬臘月挺着大肚子替有錢人洗衣服,一個人在柴房把他生下來,爲了討生計,沒有坐月子又繼續泡着冷水做浣衣女……
他還沒滿月,就被銘嫣背在身上,寒風徹骨的冬季,銘嫣白日裡給人浣衣,夜間拿着自己做的茶糕在街邊叫賣,一夜到亮,銘嫣只得不足兩個時辰的睡眠,其餘的時間全部要用來做茶糕以及給他縫製衣衫。
銘嫣的身子每況愈下,可老天爺一點兒同情也不願意給她。
她生得極美,不知多少富家子弟對她垂涎欲滴,她不從,就遭來一頓又一頓毒打。
有一回,一個縣令鐵了心要搶佔銘嫣,銘嫣抵死不從,那名縣令讓人把他抓來,捆在房樑上,下面就是油鍋……
那個縣令就當着他的面,強暴了銘嫣。
那年,他五歲。
五歲的孩子,眼睜睜看着孃親被人凌辱卻束手無策,那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和折磨?
而那個禽獸,就是曾經被姚俊傑打死了兒子的御史大夫鄧鴻凌!
那件事之後,姚俊明怕鄧鴻凌找姚俊傑報仇,暗中蒐集了鄧鴻凌的罪證,令他被扁爲通州的一個縣令,誰料,銘嫣正好跑去了那個縣,還被他被碰上了。
試問,鄧鴻凌又怎會不伺機報復銘嫣?
聽到這裡,姚俊明痛苦地蜷縮成團,抱着銘嫣骨瘦如柴的身子,拼命搖頭:“別說了,別說了!”
姚秩一把掀翻了桌子,茶壺和杯子在地上砸了個粉碎,一如姚俊明此時的心,裂得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我爲什麼不說?我娘受了多少苦?我哪怕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就是要你知道,要你愧疚!生生世世都活在愧疚裡!你呼風喚雨,錦衣玉食,我娘爲了生活給人磕頭下跪,一個饅頭掰成兩瓣吃,還把大的那一瓣給我!她自己……從來吃不飽也穿不暖!我勸過她改嫁,可是她不肯!她寧願三天三夜不吃飯,餓得昏死在街頭,最後舔了一口雪水,把省出的幾個銅板買了一個雞腿作爲我的生辰禮物……她寧願過這樣的日子,也不要背叛你!也不要我跟了別人的姓!”
此時的姚秩,視線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明,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猶如千軍萬馬在心底叫囂吶喊。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一刀殺了這個負心漢!
姚俊明抱着銘嫣的手臂更緊了,緊到聲線都開始顫抖:“秩兒,我會好好補償你們娘倆,跟我回家,我再也不讓你們過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了。”
姚秩咬咬牙:“家?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姚晟、姚豫、姚奇和姚馨予的家!你和南宮霖狼狽爲奸,害了我娘一輩子,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所有人!”
許是姚俊明的身子給了銘嫣幾絲溫暖,她竟然開始悠悠轉醒,一睜眼,便聽到姚秩大逆不道的話,忽然氣得胸口發堵,快要呼不過氣來:“你這個逆子,怎麼能這麼……跟你父親說話?給我跪下,跪下!”
姚秩眼眶一熱,趕緊擡手擦去淚,二話不說地跪在了銘嫣的牀前:“娘。”
看到銘嫣轉醒,姚俊明強撐着擠出一個笑:“都是我不好,這些年……讓你和我們兒子受苦了!”
銘嫣一瞧父子二人的神色,就知道姚秩給他父親倒了苦水,不由地臉色一變,眸中寫滿了惶恐,就要推開他:“我這不清不白的身子,你還是別碰,我自己都嫌髒!”
“銘嫣,別這樣!”姚俊輕撫着她的背,心如刀絞,“我有什麼資格嫌你?當年要不是我的軟弱,你和秩兒也不會流落他鄉,吃盡了苦頭。跟我回府,這一次,說什麼我也讓你們兩個受苦了,以後,你們都是姚家人,晟兒他們有什麼,秩兒也有什麼。”
銘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了半響,直到眼角有淚意流動,她纔回過神,苦澀一笑:“秩兒終歸是你的骨肉,我捨不得死後他無所依靠,這才找上了京都,但,我不會跟你回府的。”
姚俊明摸了摸她的額頭,強壓住怒火:“你渾身發燙,病成這個樣子了還逞什麼能?趕緊跟我回府,我請太醫給你看看。”
銘嫣轉過臉:“我不去。”
姚秩擡眸,蹙眉道:“娘!我不要去姚家!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大了,可以幹活兒,能養活你,我們不用靠着姚家!”
姚俊明對銘嫣的顧慮瞭然於心,可此時此刻,他的內心被歉疚充斥得滿滿的,當年銘嫣一聲不響地離開,他以爲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就幻想着或許她能找個尋常百姓家嫁了,安穩度日。沒想到她非但把孩子生了下來,爲了養育他們的孩子更是吃盡苦頭、受盡凌辱,他若還是不能爲她撐起一片天,就枉爲男人了。
“跟我回去吧,秩兒、你還有我,我們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南宮霖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當初她會勸你走,完全是出去對家族和我的考慮,現在木已成舟,我決心已下,她不會對你和秩兒怎麼樣的,我父親和母親更是會護着秩兒,你放心好了。”
姚秩氣呼呼地道:“還不會怎麼樣?我們剛走進京城,就遭到了搶劫,我孃的手骨都摔斷了,除了南宮霖,還會有誰這麼恨我們?”
“秩兒,那是一場意外。”銘嫣低喝道。
姚俊明擔憂的眸光落在南宮霖微垂着的綁着紗布的右手上,道:“還有這回事?應該不是南宮霖,她的心腸不壞,不會害你們的。我會吩咐京兆尹徹查,看看到底是誰敢在天子腳下行兇,你身上,還有沒有其它的傷勢?”
銘嫣報以一個令人安心的笑,他扭過頭,看向姚秩,“秩兒,你呢?”
姚秩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卻是不語。
銘嫣用左手握住他的胳膊,喜極而泣:“沒了,我們很好,你喜歡秩兒我就放心了。”
“那你跟我和秩兒回府。”
“……”銘嫣沉默。
姚俊明看向姚秩:“你先出去,我有話單獨跟你娘說。”
姚秩望了銘嫣一眼,銘嫣點頭,他起身退出了房間。
“銘嫣,我不是出於愧疚,是出自真心。”姚俊明鄭重其事地說完,一瞬不瞬地鎖定了銘嫣含情的美眸,銘嫣自那雙被歲月沉積出了幾道細紋的眸子裡探知到了久違的愛意和情慾,不由地心中一動,“俊明。”
……
最後,銘嫣拗不過姚俊明,帶着姚秩跟他一起回了姚家。
也不知姚俊明用什麼法子說服了姚清流,反正銘嫣和姚秩正式在府裡住下了。
在理想的狀態下,一個世家子弟,即便在外面養幾個外室也並不觸犯法紀,只要無人知曉銘嫣曾淪落過風塵,便不會有人詬病姚家。南宮氏也沒有拿此事大作文章,甚至,孃家派人來問,她還說是自己的主意。如此,南宮家倒不好多說什麼了。
閒言碎語不少,大抵是關於姚俊明表裡不一的說辭。
除了外界的壓力,姚家的內部也是處處透着不安和忐忑。
姚俊明一意孤行,沒有經過南宮氏的同意就將妾室領回家中,這本身就是對正妻的一種極大的挑釁和侮辱,算作是當年她逼走銘嫣的代價。
而姚秩雖然對南宮氏和幾個哥哥姐姐不甚尊重,卻對姚清流和陳氏親厚了不少,每日都纏着二人看他描字或作畫,因爲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緣故,他的字畫不怎麼好看,但陳氏卻喜歡得很。
姚清流則是給他請了教習先生和武術老師,但凡姚晟三兄弟有過的,半分也不少他的。
當然,妾不壓妻,這個道理,府裡的每個人都懂。儘管陳氏對銘嫣的遭遇同情得不行,但礙於南宮氏和南宮家,愣是沒表現出過多的親近,只囑咐人多送些補身子的食材和藥物。
對於南宮氏逼走懷着姚家骨肉的銘嫣一事,姚清流和陳氏都非常氣憤,不論銘嫣和姚俊明做錯了什麼,銘嫣腹中的孩子是無辜的,他有權利和姚晟三兄弟一樣,享受家族的榮耀和富貴。這個原本應該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卻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想想,兩個老人就氣得發怵。
姚家的名聲固然重要,但姚家的骨血同樣重要。
所以,兩個老人如今對南宮氏的態度不知不覺間冷淡了一分。
不過三日時光,府裡就彷彿變換了一種氣氛,這種氣氛,於某些人而言,壓抑得難以呼吸。
傍晚時分,桑玥和蓮珠如往常那般在府裡散步,遠遠地瞥見了一藍一綠兩道身影,又走了幾步纔看清,竟是南宮氏和銘嫣。
姚俊明請了太醫院的院判給銘嫣瞧病,幾副湯藥下肚,銘嫣高熱已退,隻身子仍有些虛,是以,氣色不怎麼好。銘嫣給南宮氏行了一禮,輕聲道:“見過夫人。”
南宮氏神色複雜地打量着這個俘獲了她丈夫的心的女人,憑心而論,銘嫣很美,年近四十,除了雙手粗糙,她的膚質宛若豆蔻年華般白皙,五官也是恰到好處的精緻,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對微棕色的眸子,十分特別。
可銘嫣越美,她就越難受,不是麼?
斂起眉宇間悄然露出的幾分厲色,南宮氏語氣淡淡道:“府裡可還住得習慣?”
銘嫣揚了揚慘白的脣角:“說實話,有些不習慣。從前過慣了風餐露宿的生活,突然睡在那麼柔軟的大牀上,睜開眼便有人噓寒問暖,時不時的,銘嫣以爲自己在做夢。”
“呵呵,”南宮氏笑了,脣角的笑弧中稍了一抹苦澀,“我也不習慣。從前過慣了和俊明同宿同眠的生活,突然夜半三更,探出手摸到的是冰冷的被褥,我也以爲自己在做夢,做了場噩夢。”
歷經千辛萬苦,兜兜轉轉,離開京都又回到京都,銘嫣已不復早年的羞澀膽小,她從容不迫地道:“我原先沒打算入府,我有自知之明,這個身份只會拖累了俊明,拖累了秩兒,但我既然在府裡住下了,便也沒有退路了。”
俊明俊明,這個女人怎麼可以叫得如此親密?一個連姨娘都算不上的妾室,憑什麼喚她丈夫的名字?
南宮氏握緊拳頭,面容由於隱忍怒火的緣故漸漸暗沉了幾分:“你究竟想幹什麼?”
銘嫣搖了搖頭,無畏地對上南宮氏凌人的目光,卻也不含半分挑釁,只如尋常朋友談話般,輕聲輕語:“夫人,我想要的其實很少,能讓秩兒認祖歸宗,我已別無他求、死而無憾了,至於夫人如今擁有的一切,名分、地位、尊重,我不會覬覦分毫。”
是啊,她有名分有地位,人人尊重她,可她唯獨沒有丈夫的心,這個女人,想要的的確很少,少到只是俊明身體的某一部分,她擁有的很多很多,可獨獨失了那最令女人滿足的心。
南宮氏想着想着,身形一晃,後退了一步。
她按住暈乎乎的腦袋,正色道:“我瞧你的身子好得很,定能看着秩兒娶妻生子,說什麼死而無憾的話,真是太不吉利了。”
銘嫣再次搖頭,微微嘆息:“夫人覺得我好得很,我便好得很吧,哪個做母親的不想看着兒子娶妻生子?希望借夫人的吉言,我真有那麼一天。”
二人談話間,春桃冒冒失失地跑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呼氣,低着頭:“二夫人,您在這兒啊,大人在您的院子,差奴婢找您回去。”
“二夫人?誰讓你這麼叫的?”南宮氏的眸光一凜,語氣亦冷沉如鐵。
春桃擡頭,嚇得花容失色,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夫人!是大人……大人吩咐奴婢們這麼叫的。”
銘嫣沒有表露出南宮氏想象中的驚恐和不好意思,她只悠悠地錯開視線,微喘着道:“一個稱呼而已,夫人不必介懷,我不會入族譜的,俊明是心有愧疚,所以想在各個方面努力彌補,但祖宗的規矩不可壞,這個道理,你懂,我懂,老爺和老夫人也懂,夫人且放寬心,我的時日無多,可夫人和俊明的日子還長着,夫人這般計較,損的是你們多年的夫妻之情。”
語畢,拜別了氣得渾身發抖的南宮氏,在春桃的攙扶下轉過身,往院子的方向而去。
走到一顆榕樹下時,碰到了桑玥。
今兒是銘嫣第一次在府裡隨意走動,除了姚清流和陳氏,她尚未見過府裡的其他主子,但她只靜靜打量了片刻,便微微揚起脣角,聲輕如絮道:“是二小姐吧。”
大小姐姚馨予古靈精怪,脾氣火爆,二小姐桑玥溫婉安靜,儀態萬方,眼前這位,明顯是後者了。
桑玥對她認出自己的身份並不多麼奇怪,在市面上跌打滾爬那麼多年,用孱弱的婦孺之軀將姚秩撫養成人,光有膽識和能力不夠,還得有眼力勁兒。至於,這眼力勁兒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養成的,不得而知了。
“銘嫣。”思來想去,桑玥覺得直呼姓名比較妥當。
大抵久病的緣故,銘嫣說話總是遊離如絲,一雙眼眸也不怎麼晶亮,反而迷離得像蒙了層天然的霧靄,那霧靄下藏着的,並非桑玥熟知的黑色瞳仁,而是一雙淺棕色的美麗珠子。
她弱弱地吸了口氣,疑惑道:“銘嫣,你不是大周人?”
銘嫣先是一怔,爾後擡起左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秀髮,緩緩道:“我入府的第一天,便聽得灑掃的丫鬟議論二小姐,當時我還在納悶,這二小姐有什麼通天大能,竟讓老爺和老夫人如此上心?現在見了,我便也明白了。我是熄族人,七歲時和父母失散,被過往的商隊帶到了大周,從此開始了浮萍般的生活。”
熄族,是大周和胡國交界的山脈中不臣服任何一國的小民族,因地勢極高,常年被冰雪覆蓋,那個地方,影響不到兩國戰局,又不適合兩國人民居住,於是反而落得清閒,無論大周還是胡國都對之採取放任不理的態度。
桑玥淺淺一笑,幽靜深邃的眸清晰映着銘嫣楚楚動人、柔弱兮兮的臉:“在府裡好好日子比什麼都強,病會好,心情會好,秩兒的前途也會好。”
現在,她終於明白自己當初突兀地闖入姚家奪走了陳氏所有的注意力後,三個哥哥們和姚馨予是什麼感覺了。完全是對不速之客……充滿了警惕!
銘嫣的素手就是一緊,眸光閃了閃,眼前的少女明明在笑,她卻感覺有一股惡寒慢慢爬上了脊背,一直涼到心底,再返回四肢百骸,乃至於一個呼吸的功夫,手心後背已滲出了斑斑冷汗。比起盛怒的南宮氏,這種溫柔一刀的架勢更叫人心驚膽戰。
她定了定神,勉力鎮定道:“秩兒是大人的骨血,大人自然會照顧好他,不用我操心。”在桑玥面前,她居然沒有勇氣喚俊明的名字。
桑玥的笑弧擴大,聲音輕飄飄的,宛若一陣柔和夜風透過紗幔而來,吹到臉上時已幾乎感覺不到了,但那種餘下的涼意卻像兩片薄荷,死死地貼住雙頰,銘嫣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臉。
“嗯,說的也是,我大舅舅舐犢情深,對兒女是極好的,當初馨予早產,他可是在家守了足足半個月,連早朝都沒去,我想,他對失散多年的秩兒,會比對馨予更好,畢竟,夾雜了許多愧疚呢。”
桑玥字字珠璣,銘嫣啞然一笑,不再多言。
銘嫣離去後不久,桑玥也轉身回往暖心閣,誰料,剛走了一半,就碰到了姚秩。
姚秩如今可是府裡炙手可熱的人物,比之她當初入府的受寵程度也不遑多讓了,陳氏對他好自不用說,姚晟三兄弟和姚馨予也放下了芥蒂,送去禮物主動親近他,可惜,他就是個不識好歹的性子,不僅將所有人的禮物丟到後院一把火燒了,還不許他們踏足他的院子半步。用膳時,若陳氏先給桑玥或者姚晟夾了菜,他便氣得放下筷子就走。姚家向來家規森嚴,姚清流要懲罰他,陳氏卻是不讓,疏忽管教不是孩子的錯,那麼多年的陋習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更改。
而姚秩幾乎在一天之內就學會了依傍陳氏這座真正的大靠山,燒了哥哥們和姐姐的禮物,姚清流還沒苛責兩句,他就撲到陳氏的懷裡,說哥哥們和姐姐挖苦他窮、沒見過世面,他一氣之下才犯了渾。
不巧的是,姚馨予的確說了一句“秩兒你要是不知道怎麼用,我可以教你”。
毫不誇張地說,姚秩表現出來的極端心理比之曾經的李萱更爲恐怖。
可現在,姚秩堵住了她的去路,他究竟要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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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萬字了!我覺得走得好辛苦,辛苦的不是碼字碼到凌晨三四點,而是我媽總會問:寫文兒好嗎?比找份工作好?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有種脫力感,身邊有太多太多反對的聲音。說實話,我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作者,但我相信勤能補拙,我願意花大把時間畫圖推敲,只爲讓情節在我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儘量精彩。
我特別感謝一直以來對我不離不棄的姑娘們,謝謝你們的正版訂閱和各種額外獎勵!真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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