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門口,蕭重嵐下得車來。
瞬間那些吵嚷的聲音一靜。許多百姓都是第一次見到蕭重嵐,傳聞中這位華陽長公主天姿國色,嬌弱無比。
他們有許多想象,卻都沒有現在親眼所見的震撼。
蕭重嵐平時素衣淡妝,今日烏髮飾以七寶五鳳金釵,大紅盛裝,薄施粉黛,容貌更是嬌豔明麗,就是已經見過她的百官都不由自主多看幾眼,更莫說城下那些百姓。
蕭重嵐踏上城樓臺階,一步步走上去,在百姓鴉雀無聲的注視中站在城樓之上。
一身正紅朝服和猩紅披風在風中獵獵飛舞。
“華陽見過陛下。”
蕭珏親自扶她起來,又爲她倒上一杯送行酒,道:“太醫說,皇姐最好不要喝酒;不過這個是黃酒,滋養溫和,皇姐可以喝一點。”
蕭重嵐笑着接過,一飲而盡。
蕭重嵐一一見過來送她的人,與他們話別。
太后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離別,在蕭重嵐和蕭珏的懇求下,她沒有來。
而蕭重珊來了,哭得已成一個淚人兒,抱着蕭重嵐就就不肯放開。
謝家三姐妹和俞蘭雖是眼中噙着淚,卻跟着哥哥們一起,嘴上竭力帶着笑容說着祝福的話。
蕭重嵐向始終繃着臉的顧凌峰點頭一笑。轉過身,看到了站在衆人後面的洛遲硯。
他面無表情看着自己。
蕭重嵐目光一掃而過,轉身走到城樓邊,看着下面無數百姓。
百姓們屏息以待,見她走到城邊,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而全都跪了下來。
蕭重嵐居高臨下,輕啓朱脣:
“今日華陽赴南疆和親,多謝鄉親父老相送。華陽蒙陛下信任,得太后疼愛,常思此身無以爲報,今能爲大周和親,爲陛下盡綿薄之力,華陽心甚慰之。”
百姓們見到蕭重嵐之前,想象着貴族奢華生活,受流言蠱惑,也有心生怨懟的。
然而見到她真人,先是被她容顏震懾,再看她也不過是一位十五六歲嬌柔的女子,將遠離故國,離別親人到那蠻荒野地去,並無絲毫怨尤之意,不由唏噓感慨,更有人心生憐憫之意。
跪着的百姓中隱隱傳出哭泣聲,引得更多人生起惻隱之心。
“華陽縱背井離鄉,也心懷故土。願西北將士克敵制勝,保我百姓不再流離失所;願我大周福祚綿長,國運昌隆!”
她轉身,再向蕭珏深深一拜,笑道:“陛下,華陽走了,請陛下多多保重!”
蕭珏張大眼睛,竭力控制着眼淚,咬牙用力點頭,目送蕭重嵐下樓上了馬車,浩浩蕩蕩的隊伍啓程,向南疆進發。
“陛下,請回吧。”洛遲硯走到一直望着和親隊伍遠去的蕭珏面前。
蕭珏眼中閃着淚光,他緊握拳頭,道:“總有一天,我要讓皇姐看到一個大周盛世!”他說完,毅然轉身而去。
洛遲硯站在原地,轉過頭,城外大道上煙塵滾滾,隱約只能看見長長的隊伍中馬車的一角。
他眼前忽然浮現蕭重嵐站在城樓上拜別的那一幕。
蕭重嵐迎風而立,那猩紅的披風飛舞,彷彿隨時會卷裹着她絕塵飛去。
綿延的隊伍越來越小,洛遲硯心中忽而有一絲恐慌:難道這一次,她就是要如此飛走再也不見了麼?
坐在馬車裡的蕭重嵐告訴自己不必回頭,然而最後她還是忍不住,悄悄掀開了簾子。
煙塵漫漫,巍峨的城牆也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蕭重嵐悵然放下簾子。
她許多次離開京城,卻沒有任何一次像這樣心情複雜。
因爲那時候,她知道她隨時可以回來,因而這裡有她的家。
可是現在,離開相同的朋友相同的地方,長路漫漫,她卻不能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回來,而將來究竟又會如何。
蕭重嵐微微一哂,她要做的事情在前方,何必現在就去想回來的事情,彷彿這裡還有她什麼牽掛一樣?
從京城到南疆,快馬加鞭半個月,大隊人馬通常需要兩個月時間,而蕭重嵐體弱,計劃安排的時間就多了一倍。
“若是長公主不暈船,到了南楚,可以改走水路,那就快多了。”龐廣點頭哈腰說着。他一天少則三次多則七八次地到蕭重嵐面前請安,事無鉅細地關心,深怕蕭重嵐有什麼閃失。
蕭重嵐看得出來他面上說不急,實際上卻巴不得快到南疆,便道:“我還沒有坐過船呢,那就試試,若是平穩又快捷,比這車馬勞頓,風吹日曬的要好。”
此時剛入秋,日中還有些炎熱,爲蕭重嵐考慮,都是早晚趕路,中午休息。
龐廣笑得見牙不見眼,顛着肚子轉身出去奔波了。
馮慧貞陪在蕭重嵐身邊,見此淡淡道:“使節大人實在殷勤周到。”
蕭重嵐莞爾一笑,道:“食君祿忠君事,龐使節也算的是忠臣了。”
馮慧貞並未接話,接過新荷端上來的盤子,服侍蕭重嵐用藥,低聲道:“長公主選擇坐船,於我們的事情自然有利,只是也不要太過勉強。”
“馮姑姑不必擔心,我心裡有數。”蕭重嵐端起藥碗,看着碗裡映出的面孔,微微一頓。
她對自己有數,卻不知道蕭重嵐這具身體又會如何,還好當初也知道一些剋制暈船的法子和藥草,只能試試了。
要想按照計劃行事又不引起懷疑,坐船是最好的選擇。
隊伍慢慢走了十天,到了淮南地界,綠雲帶着一名小吏來來見蕭重嵐,說是淮南王特來爲他送別。
“淮南王?”
蕭玟?
蕭重嵐頗爲意外。淮南王府離這裡有將近百里,這一大早他專程趕到這兒來爲她送別?
“是。卑職孫耀明是王爺身邊的主簿,王爺已在前面的長安亭迎候長公主。”這位主簿禮節周到,語言簡明。
他親自在前面帶路,領着馬車到了亭子旁邊。
蕭重嵐下得車來,綠雲要給她披上披風,她擺了擺手,向亭子看去。
亭子裡站着三個人,爲首的少年背手而立。
見她下車,蕭玟出來迎接,拱手一拜:“蕭玟見過長公主。”
蕭重嵐走到他面前,客氣寒暄:“……王爺別來無恙?”
蕭玟淺淺一笑也客氣回道:“還好,多謝長公主關心。”
他比兩年前長高了一截,已超過她,眉眼也長開了。
論起來,蕭珏生的更像先帝,而他肖母多一些。
蕭重嵐想象得到榮妃關入冷宮對他的打擊有多大,更莫說不過十二三歲便離京赴封地,一定吃了不少苦。
那雙眼睛裡磨滅了幾分傲氣,人也似乎沉穩了。
於情感於立場,蕭重嵐對他都沒有什麼好感,然而她也深知,張家和張榮妃所做的事情,與他並無太大幹系。
“來到這裡,我才體會到,長公主所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實在是至理之言,蕭玟受益匪淺。”蕭玟躬身一謝。
蕭重嵐望向淮南境內,遠處一大片金黃稻田盡收眼底,依稀還能看到農人在田間忙碌,風吹過,隱約送來幾聲笑語。
蕭重嵐撫了撫耳邊亂髮,輕嘆道:“我聽陛下說,王爺治下有方,淮地百姓安居樂業。”
蕭玟不以爲意,輕輕一笑:“我來這裡不過兩年,什麼也不會,負責治下的是這裡的主丞和兩位先生。”
站在他身後的兩名文官打扮的人對蕭重嵐拱手相拜,二人舉止從容,不卑不亢。
蕭重嵐點了點頭。
她早已知道,蕭玟到封地之後,張平伯親自舉薦了兩位先生到淮南來。這件事也是得到蕭珏允准的。
好在單看蕭玟言行,這兩位先生並沒有把他教歪。
蕭玟突然問道:“長公主一心爲陛下排憂解難,樹敵無數,可陛下輕易就送長公主赴南疆和親,如此薄情寡義,長公主就不後悔嗎?”
蕭重嵐見他眼神晦暗不明,淡然一笑:“陛下派華陽和親,是爲公益,而非私利,爲將士性命和百姓生計着想,怎麼能說是薄情寡義?更何況,是華陽心甘情願和親,更怨不得陛下了。”
蕭玟默然。他關注京城動向,自然也知道張家在這件事上如何使盡手段。
他默默拿起侍從端來的酒,雙手遞給蕭重嵐一杯,道:“蕭玟爲長公主送行。”
綠雲一見,急忙上前攔道:“王爺,長公主喝不得酒!”
蕭玟微微一怔,繼而輕輕苦笑,眼中滑過一絲自嘲之意,道:“既如此……”
“等一下。”蕭重嵐接過他要放下的酒杯,坦然一笑,“偶爾一杯,並不要緊。”
她鄭重舉起那杯酒:“多謝王爺特來相送。”將酒一飲而盡。
她放下酒杯。
蕭玟沉默看着她,眼神複雜,良久,他緩緩拱手:“此去山高水長,請皇姐珍重!”
蕭重嵐還沒上車,就已有幾分醉意,進了馬車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頭栽倒下去,睡得昏昏沉沉。
再等她醒來,見綠雲紅氤青梅,還有馮慧貞和新荷等人都圍在她身邊,紅氤眼睛還是紅腫的。
看到她睜開眼,紅氤再次喜極而泣。
蕭重嵐覺得頭隱隱作疼,虛弱道:“你們怎麼都在這兒?紅氤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