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燦成親和周城訂親都定了日子。因公主身份尊貴,所需準備極多,所以反而尉燦在先。兩樁喜事連着辦,多少有沖喜的意思。人人都知道大仗在即,未必人人都有命回來。想着熱鬧一下也好。
以尉燦與周城的關係,少不得各方來賀。
照例出閣是要哭,羋二孃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段羋氏撫她的背說:“出了閣,就是別家的人了。從前那些想頭,就都收起來罷。阿姐瞧着尉大郎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對你也好,你不要負了人家。”
羋二孃道:“我是想阿昭。”
提到羋昭,段羋氏也傷心起來。從前她們阿兄也是個能幹人物,要不是阿兄沒了,也不用二孃這麼拋頭露面,經營產業,養成如今這個心高氣傲的性子,就是碰上公主,也要爭上一爭——嚇,哪裡來這麼高的心氣。
原想着阿昭也是個能夠頂立門戶的,誰想又——
“人出閣都有兄弟背,”羋二孃哭道,“阿昭到如今,生不見人——”
原本週城與她羋家認了乾親,羋昭不在,他揹她上車也是可以的,但是如今他以男方長輩自居,自然不可能來揹她。也幸好如此,羋二孃想,不然,由他將她送到另外一個人手裡,光想想都覺得淒涼。
段羋氏打斷她道:“阿韶一直在找,興許哪天就找到了呢。”
只要一天沒看到屍體,就能騙自己一天人還在,只是不知道在哪裡,但是人一定在的。
羋二孃卻比她阿姐要現實得多,說道:“父親年事已高,我出閣之後,家中就只能指着阿奇……”阿奇是她們長兄的遺腹子,今年不過八歲,“……阿姐要記得提點阿韶,莫讓他……他們忘了阿昭。”
段羋氏嘆了口氣:“二孃糊塗!前兒二孃算計公主,要不是看在阿昭的份上,二孃倒以爲,今兒公主會來麼?”
“我原也不指着她來”這句話在羋二孃心裡轉了一轉,沒有出口。她也知道公主蒞臨是多大的面子。外頭催妝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大多是軍中同袍。羋二孃甚至能聽出一些人的聲音。周城不在其中。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次她是真的要成親了,再不會有別的轉機。嫁給尉大郎,固然能有更多的機會見到他,但是也斷絕了其他可能。他是很疼他這個外甥,明知道不堪用,還一直留在身邊。
想到真要嫁給這樣一個粗人,羋二孃心裡忽然充滿了恐懼。
“不能再哭了,再哭妝就花了。”段羋氏提醒她。
羋二孃沒能忍住,伏在她阿姐肩上哭了出來:“阿姐,我心裡好苦……”
段羋氏一怔,她是真沒有想到,她這個妹子執念如此之深。她有些慌了:“二孃,這樁婚事,你是點過頭的。”
羋二孃只是哭泣。
段羋氏漸漸也就回過味來,她只能笨拙地安慰她:“……都是這麼過來的,待成了親,只要他待你好,慢慢兒的,慢慢兒的……就能忘掉了。”
其實未必就能忘得多麼乾淨,她想,她有時候還能想起來,那個少年趴在牆頭,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她總看不清他的臉,也許是在夢裡的緣故。“你在上面看什麼呢?”她問。“看你。”少年紅了臉。
後來呢?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阿兄帶了段榮回來,把她許了他。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她父兄沒有對不住她,給她找的都是門當戶對、品貌端莊的良人。就是段榮,對她也是好的。何況後來有了阿韶。
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是遺憾——誰沒有遺憾?繡娘手下錯針,書生落筆錯字,將軍下令死了人,都是遺憾。
……人還是要認命的。”她說。
“那爲什麼她不認命?”羋二孃脫口道。
“誰?”
羋二孃卻又不出聲了。如果所有人都認命,爲什麼她不認命?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原本該是怎樣的,原本她父親死了,她兄長也死了,原本她不過是僥倖撿回一條命,如今卻想着鳩佔鵲巢。
阿姐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失去了什麼,不知道她羋家失去了什麼……
“二孃……”段羋氏還待勸說,忽然外頭鼓譟起來,那聲音像是越來越近了,越來越歡暢,一聲接一聲,像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呼喝。“不會出什麼事吧。”段羋氏嘀咕着,吩咐婢子打起門簾。
羋二孃淚痕未乾的一張臉,也往外看去。
人齊齊讓出道來,那馬一直走到門外,馬上少年的臉在火光裡越來越清晰,段羋氏張大嘴,發不出聲響。羋二孃也忘了哭泣。
那少年道:“我回來了。”
羋昭的突然出現被視爲天降祥瑞。
其實方覺曉也一度疑心他早被剁成了肉醬,只是他估計着,開戰之前找不到羋昭,他們兄妹遲早被段韶丟進山裡喂狼。所以這些日子實在格外賣力,萬幸總算找到,只是傷得重——當時被一刀砍進了心窩子裡。
羋昭聽說他二姐出閣,怎麼着都要回來。
方覺曉這時候去段韶面前繳令,面上不由微微浮起笑容:不管怎麼說,命算是保住了。
嘉敏這裡也是意外之喜:半夏也回來了。
嘉敏上趕着問她這些日子都躲在哪裡,爲什麼不回來,冷不防嘉言在一旁冷冷道:“半夏姐姐這梳的什麼頭?”
嘉敏一驚,才發現半夏換了婦人髮髻。
有溫姨娘這個前車之鑑,倒不難想發生了什麼,然而嘉敏還是呆了一下。如今羋昭尚未成氣候也就罷了,日後立功賞爵,豈有不嫌棄半夏出身?就不說無媒苟合,如何過羋昭父母那一關了。
半夏這年餘都在嘉敏身邊,已經是摸透了嘉敏的性子,並不怕她責難,倒是對嘉言——嘉言戴了面具,也瞞不過她這等王府舊人——有幾分畏懼。這時候見嘉敏臉色不好看,登時跪下來磕頭請罪。
嘉敏心裡盤算,如果不是這次訂親需李十一郎出面執兄長之禮的話,興許看在竹苓份上,李十一郎願意認了這個妹子也未可知,如今是不成了;周城也不行,他出面近乎威壓,難免招怨……
她這裡不作聲,也不叫起,半夏終於怕了起來,求道:“姑娘——”
“阿言,”嘉敏卻問,“那些……人如今在你手裡,可還聽話?”
如今嘉言手裡有一千騎兵,兩千步兵,共三千人不到。部分是雲夢山賊人,部分是南平王舊部,還有部分她從洛陽帶出來的陸家部曲,這部分人最少,不過百人左右——其餘都留在武川鎮護衛王妃母子。
當初“南平王世子”在秦州現身,因爲感念南平王父子昔日恩惠而改投周城的舊部有千餘人,當時血勇,過後難免猶豫,畢竟嘉敏不能帶兵;六鎮降軍是他們手下敗將,無人能服衆;還怕被推出去當炮灰。
——軍中舊俗,惡戰時候,先把俘虜推出去,殺得一個算一個。雖然周城後來是降了南平王沒有錯,但是那纔多久,他們當中任意一個都比他資歷老。就不說他還是被六鎮降軍推出來的帶頭人了。
如果六鎮降軍有心報復,他們是怎麼都逃不過。
於是路途中陸陸續續又逃了一兩百人;一直到中州,聽說周城要與蘭陵公主訂親,才又稍稍有了一點信心。
誰知道又空降來一個戴面具的嚴娘子——這世道,女人都能打仗了嗎?起初不服,但是很快他們發現這個嚴娘子的治軍手段頗有世子遺風。漸漸地謠言四起,最離譜的說法是嚴娘子其實是世子妃,她早就逃出洛陽城了,不過是怕連累謝家,所以不敢聲張;不過更多人相信嚴娘子只是世子身邊姬妾。
無論哪個身份,她背後有世子是肯定的。
嘉言不制止這些流言,跟她來中州的陸家部曲嘴上都安了鎖,橫豎是一問三不知,再問就亮軍法。南平王舊部先服了,反過來幫着壓服雲夢山的賊人,一來二去,這月餘時間雖然辛苦,好歹把軍隊帶了出來。
如今中州各部,要說步兵,自然周城佔有壓倒性優勢,他手裡有兩萬餘人,要論騎兵,則周城也不過三千,嘉言一千,周宏兩千,中州其餘豪強各處部曲,來歷既雜,號令不一,打仗時候只能做個補充。
南平王舊部到這時候才真真放下心來:周城能撥出這麼多兵甲糧草給嚴娘子,可見對於給南平王報仇這件事出自真心。
嘉言聽嘉敏問及,也就笑道:“阿姐莫要小看我。”
嘉敏道:“羋將軍安然回來,方氏兄妹算是保住了性命。我瞧着方覺曉是個狠人,要是阿言你降得住——”
“阿姐要用他麼?”嘉言奇道,她是知道她阿姐在這人手上吃過苦頭的,她可是想好了雙倍奉還。
“我記得他也是世家子,”嘉敏指着半夏道,“想給這丫頭找個出身。”
半夏也沒有想到嘉敏悶了半晌,卻是在給她找出路,頓時流下眼淚來。狠狠給她磕了幾個頭,說道:“姑娘——”
嘉敏伸手扶起她,說道:“羋將軍前程遠大,你跟了他也是好的。”停一停,卻笑道,“只是……我卻用不起將軍夫人做婢子了。”想這個丫頭跟了她兩世,總算該有一世,有個好點的結局吧,她想。
半夏也知道這時候原該順着她的話說“半夏永遠是姑娘的婢子”,嘴脣動了幾下,沒有出口,她想她和姑娘這年餘動盪,原也不需要說這些矯情的話,平心而論,能做人上人,誰願意做個被呼來喝去的奴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