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
那天侯春生和一羣新兵一起上的那輛運送新兵的卡車一路向西。翠色的植被漸漸被枯燥的黃土所取代,車子過處竟是黃沙。他們要去的這個地方只在他們的中學地理地圖上看過。
這一車人其實也有個三六九等的,有的是中下貧農出生,像春生。有的則是官宦家的孩子,來鍍金,有個從軍的經歷,等回了城裡好安排工作。
當他們遇見黃河的時候,有人唏噓它不如長江一般壯闊,可當車子深入西北大陸,黃河在他們耳邊嘶吼、咆哮,一路狂奔而去,他們的血液也和這河水一樣咕嘟咕嘟,沸騰不已,這纔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地方,他們原本的身份地位早已不重要了。
春生的這一車先後有三個人出現頭暈、腹瀉的狀況。不懂情況的人竟然說這是鼠疫,有的則開始咒罵起這趟行程。經過一些人的挑撥後,有的人竟然想逃跑。
侯春生忽的站起來,對他們說:“咱們都是玉水的好漢,怎麼才生點小病就要死要活的,再說了,這要是打仗了,我們難道還跑不成。還有,招來的兵逃跑判不判刑我說不準,但你們逃跑的話,恐怕遭殃的是你們的家人。”
春生的話有理有情,一車人這才安定了些。車子在壺口瀑布稍作停留,春生及時向那副駕駛座上的小排長反映了情況。那人一聽便笑了:“南方來的士兵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你把這些拿去給他們吃吧,下午不要再喝生水,過了晚上就沒事了。”
春生拿了那幾包藥粉有些呆愣:“排長,這個怎麼不提早和我們說?”
那人笑:“這也是你們的一項考覈,不忠心的、沒有勇氣的人一下就能被排除掉了。”
春生若有所思地笑了,那排長忽的叫住他:“你叫啥名?”
“侯春生。”
“嗯,你小子不錯,剛剛在車裡就是你吧。幹得不錯!”
晚上點名的時候,那排長故意漏報了春生的名字,“沒報到名字的同志出列!”
春生往前一步走,那人忽然說:“請大家歡迎你們的班長!”
底下忽然響起了“嘩嘩譁”的掌聲。
……
侯春生的信很簡單,他英語成績優異加上爲人隨和,大家就選他做了班長。關於訓練的苦,他一句也沒說。桂香看完那信只說了句:“報喜不報憂的傢伙!一點也不誠實!”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照片,一身軍裝筆直地立在那裡,眉目舒朗,但他並不在照片的中心,他左側身後是波濤洶涌的壺口瀑布,這張照片更像是抓拍的瀑布。李紅英和單福滿一遍又一遍地誇讚春生長得英俊。
桂平悄悄觀察了他姐半天也沒見她有多大的反應,忽的失望地搖了搖頭:“大西北多冷清啊!春生哥這長得真是好看,我得拿這照片給他說親呢!”
其實桂香並不是沒有反應,而是她習慣了把這些心思藏起來,她每每情緒激動就把手藏進口袋裡握成拳。那麼多張照片裡他偏偏只寄了壺口瀑布,不過是因爲她曾說過想去看而已,這人還多此一舉地在口袋邊上藏了枚糖紙,那不是她給的話梅袋子麼。
“春生那孩子是不錯,也不知道有喜歡的人沒,他現在在部¥隊裡,也不能接觸這些,的確可以給他瞧瞧。”
桂香一把抽了那照片道:“你們瞎操心這些幹嘛?他就是有對象也要到25歲以後才能結婚呢,這是規定!這照片後面的風景還不錯,給我了。”
“姐,誰拿這照片誰回信!”桂平故意說道。
“回就回,以爲我不會寫字嗎?”桂香賭氣道。
桂香點了油燈將春生的信又讀了一遍,才提了筆回他,才寫了幾句又覺得不妥,復又擦掉重新寫。
西安正在醞釀一場大雪,春生他們剛剛領了一批冬衣。他們住的是當地的窯洞,屋子都燒着熱烘烘的炕,但屋外就有零下十幾度……
半夜值班是最痛苦的事,外間是沒有暖炕的,值班都是春生安排的,爲了叫大家少受些冷,他值了大多數的晚班。有時四五個小時站下來,他的睫毛上就沾了一層霜雪。他開始喜歡上北方的天氣,風大天冷,但晚上的星星很亮,和那人的眼睛一樣,也不知那封信她看到沒。
桂香的回信是在一個月後到的,春生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想那小丫頭說的這段話時候的表情:
“春生哥:
你好!
首先這封信是被我弟逼着寫的,誰要我騙他說我喜歡你那照片上的風景呢!這小子正謀劃着給你介紹對象呢,我說還不急。
那瀑布很漂亮,想不到你那話梅糖還沒吃完啊?我又帶了些給你。聽說你那邊很冷,多保重身體。我爹和我小娘的身體都好,桂平這小子的成績也在年級前幾名了。你爹那裡也都好,玉水的醫生說你爹只要不生大氣都沒事,你弟弟已經可以下地了,他們應該也回你信了吧。
快過年了,也不知部隊放不放假?家裡人都挺惦記你的。
也不知道你那邊是真的很輕鬆呢,還是你不告訴我們,我知道你的性子大抵是報喜不報憂的。我倒想向你吐吐苦水。
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過得很渺茫,初中的生活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來臨。校園裡的老師被壓制着,學生不寫作業都有了理一般。就在大前天發生了件讓我無能無力卻又心痛不已的事。我的一位老師被迫害致死。
你說是不是所有的好人都不得善終?不過,即便這樣,我也不想做個壞人。
我心中惶惶不安的是我初中畢業後的歸宿,我小娘定是不會讓我去念高中的……
不知爲什麼,我每次遇到這樣的事都想問問你的意見,現在你不在我都是自己決定的。那天你走的時候,我是故意不去送你的,我這麼愛哭,怕去了影響你們。
對了下次再寄照片什麼的,記得寫送給誰的,桂平這小子和我搶得直打架呢。記得常來信回來,盼歸。
祝:
身體健康!
此致
敬禮
單桂香”
遞信的小兵見他們班長今天走路都輕快得厲害,想來是心情不錯,他自己也跟着瞎樂呵:“哥,是嫂子來信?”
侯春生挑挑眼不置可否。
玉水落第一場雪的時候,馬小紅的腿總算是痊癒了,馬富源和學校裡打了招呼把她放在初二班呆一段時間,正好和桂平一個班。
馬小紅也去了桂香家幾趟,兩人常常一起自習。馬小紅叔叔在玉水做個小官,他家有車,小紅借了機會就要拉着桂香逛玉水縣城,可桂香口袋裡的錢都捨不得花,看到喜歡的東西也不買。小紅早看出了桂香的心思,每每桂香喜歡的,她就買兩件,一件給桂香。
去了玉水兩次,桂香就不怎麼願意和小紅去逛了,小紅送給她了,她哪裡能一直空手呢?上次去逛街就花了她五塊錢啊!
這次小紅來叫桂香,桂香揪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不知怎麼拒絕才好:“小紅,我爹掙錢不多的,我不願意再糟蹋他的血汗錢……”況且李紅英本來是不打算叫她上學的,她爹的身體也得休息,她自己得想辦法掙錢而不是亂花錢。
馬小紅竟然不惱,桂香的答案顯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今天我找你是去文工團的,是帶你掙錢呢!這演一臺話劇就給我們一塊錢的!去不去?”
“真的?”一塊錢可相當於一個大工半天的收入了!桂香不得不吃驚。
“當然,你上次不是說你小娘不同意你上學嗎?我讓我小叔叔給介紹的,中午還管一頓飯的。”
桂香眼前忽的一亮,一次一塊錢,再讀兩年初中,她就能攢夠買縫紉機的錢了,那可是她吃飯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