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過後的第一個清晨,顧流光天剛漸亮就醒來了。他看了看手機,古德依舊沒有回覆那條短信,吐出一口氣,他洗漱過後便用揹包裝上課本筆記等東西,轉身離開了宿舍。這個時候,整棟宿舍樓都還籠罩在睡眠中,空蕩的走廊樓梯只有他一個人走過的痕跡。
他起這麼早,做這麼多準備並非是想要逃離到哪裡去,再過不久就是期末考了,他不能爲了躲開晏東霆而拋下古德那未完成的學業。他只是想要找幾個清淨的,不會被那個人找到的地方,平靜的過完放假前的這段日子。
放假之後,他會暫時離開這座城市,到古德爺爺奶奶家住上一段時間。那時候,他的腿應該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那個人也就再也沒有什麼藉口可以強迫他了。
他這一生,幸與不幸,都是因那個人而起的。七年了,他們的每一次碰面都會以爭吵開始,以強迫結束,似乎那已經成爲了他們之間最深刻的默契。
默契……兩個總是彼此傷害的人之間,能有什麼默契?
出了宿舍樓,顧流光緩步走在校道上。冬日早晨的霧氣籠罩在這座洋溢着青春的校園裡,空氣中彷彿都帶着一股清新香甜的味道。雖然很早,但校道上已經開始有了人影走動,那是早起晨跑的男學生,身上穿着鮮豔的運動服,頭髮乾淨利落,步伐矯健有力。
經過顧流光身邊時,學生跑動的步子慢了下來,轉過身一邊小跑着後退前進,一邊笑着跟顧流光打招呼。
“嘿,古德,好久不見。”
顧流光愣了愣,看着學生滿是汗水的臉,問道:“你是……”
“哈哈,做了明星就不認識我了,我是王寒啊,我們以前常在一起打球。”男生裂開嘴笑道,那笑容和古德極像。
顧流光不由就笑了起來:“抱歉,一時沒想起來。”
“你的腿傷怎麼樣了?”男生氣喘吁吁的問道。
“差不多了。”顧流光說道。
“快點好起來啊,我們還等着你一起打球呢。”男生說道。
顧流光笑了笑,打球,他真是不太會。“再說吧。”
“也是,你以後就要去拍電視拍電影了,哪有空跟我們玩。”男生感嘆一聲,“真沒想到你竟然會被星探看上了,你說他怎麼就沒看上我呢,我覺得我外形也很不錯的。”
顧流光忍俊不禁,打量了一下他,點頭道:“恩,是不錯,如果我是星探,我也挖你。”
“哈哈哈,是嗎,將來如果有一天你自己開了公司,可別忘了這句話,把我也挖去體驗一把做明星的樂趣啊。”男生爽朗的大笑了起來。
顧流光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爲他的笑容而好轉起來。當他不是“顧流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忽然就分清了玩笑話和真心話的區別。或許,是因爲學校這個環境還很單純,並沒有那麼多的利益算計和傷害吧?又或許,是因爲這個男孩的笑容太清澈,太富有感染力……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願意來,我就願意捧你。”顧流光發自內心的道。
“好!將來如果你有什麼困難,我能幫得上的,我也一定會幫你!”男生擡手輕輕捶了捶顧流光的肩膀,道:“好了,我要繼續訓練了,你加油!”
“恩。”顧流光點了點頭,男生揮舞着拳頭,邁開步子向前跑了起來。
此時,堆積的雲層倏然被風吹散,溫暖的陽光從裂開的雲層中投射下來,灑滿了這片大地,也照進了顧流光的靈魂深處。
白天,顧流光是在自習教室裡度過的。因爲臨近考試,他一直十分認真的在複習課文,看累了就閉眼休息,或是起來做一下腿部復健練習,等休息夠了再繼續。期間李磊周益他們也曾來過,但那三個都是坐不住的,看了一會兒書就找着各種藉口溜得無影無蹤,令顧流光感到好笑的同時又有些難過。
在別人眼裡,這一場考試或許是很尋常的事。然而對他來說,這卻是他人生中極爲重要的一個機會。他想證明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靠自己的努力獲得一切,即使……他成爲古德的時日還很短。但他相信,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寧寧雖然已經不在了,但他還可以做一個令納納感到自豪的好哥哥。
想到寧寧,顧流光的心又微微一痛。
如果寧寧還在就好了,他真的很想帶寧寧看一看他現在的生活。可是,連那個人都沒有把他認出來,寧寧又怎麼會認得他是誰呢?
筆尖一頓,顧流光悲哀的發現竟然自己又想起那個人了。
晚上,顧流光用過晚飯,又繼續回到了自習教室裡,重複白天做過的事。
但或許是白天已經把精力都用光了,他怔怔的坐在那裡,看着攤開的書,腦海裡混混沌沌,一片混亂。
他想起了古德用自己家庭背景自嘲打趣的樂觀模樣,想起了新聞裡那些粉絲迎接“顧流光”出院時的熱情,想起了約他看電影的那個女孩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故作豁達的話,想起了早上遇見的那個叫王寒的男孩如同古德一樣燦爛的笑容……
這些人,表面上看上去永遠都是那麼的幸福,心中彷彿無苦無痛,從不懷疑人生,更不曾在乎自己是什麼人。
但從古德身上,他知道了那樣幸福無畏的笑容下面也有令人心酸的過往。或許,那些粉絲、那個女孩、那個男孩,同樣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幸運。
但是,那些過往並未成爲阻擋他們前進腳步的荊棘,他們依舊勇敢的在路上前行着,追逐着心中渺茫的希望。
那麼——他呢?
七年前,那個人剛剛闖進他的生命裡時,他臉上也曾有過笑容,心中也曾有過希望,甚至更奢望過一些根本就不該屬於他的東西。然而,是什麼將這一切都毀了?
是因爲發現那個人的接近不過是一場帶有目的的欺騙,還是因爲當他從昏睡中醒來時發現那個人正在親吻着自己?
亦或是因爲……寧寧的死?
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顧流光從回憶中猛然回過了神,然後發現胸口的位置再次變得滾燙髮熱起來,那熱度一直蔓延到緊貼着皮膚的那個護身符上,令他心頭微微一震。
慌亂的抓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是古德,他連忙接起。
“流光,晚上好!”
“晚上好。”
“你在做什麼?”古德問道。
“複習。”顧流光道。
“加油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你就問周益,那傢伙可是我們班裡最厲害的,比我還厲害。”古德絮絮叨叨的說道。
從電話裡聽見從他那裡傳來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顧流光眉頭皺了皺,問道:“你在幹什麼?”
“我不是出院了麼,現在在你公寓裡住着,雖然小喬已經打掃過了,不過我還是想整理一下,畢竟以後這裡就是我的家了嘛。流光,你不會生氣我亂動你東西吧?”古德說道。
“不會。”顧流光道。
“我剛纔在臥室裡翻到了一個大箱子,裡面有不少東西呢,都挺精緻漂亮的,應該是什麼紀念品,大神,那些東西你還要嗎?”古德問道。
顧流光握緊了手機,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咦,我還看到了幾本畫冊。我擦,這畫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電話裡傳來古德的驚呼聲,“大神,這些不會都是粉絲送的吧?”
顧流光頓時又想笑又想哭:“那應該是寧寧的畫冊。你說的那些紀念品……是晏東霆去出差的時候帶回來的。”
古德在那邊也沉默了下來。半晌,顧流光才聽見他嘟囔道:“這算什麼,愧疚的補償?也太假了吧!”
是啊,他總是喜歡做那些假惺惺的舉動來掩蓋他最終的目的。無論是最初還是現在。
“寧寧的畫冊你留着,其他的那些東西……全都扔了吧。”顧流光低聲道。
“……好的。”古德頓了兩秒,答道。
“過幾天是寧寧生日,我想去看看她。”顧流光說道。
“我和你一起去,畢竟我現在已經變成她哥哥了。”古德笑道。
顧流光笑了笑,說道:“好。”
“那我到時候把畫冊拿給你?”古德說道。
“……那天,如果晏東霆去找你,別讓他跟着,我們兩個人去就行。”顧流光道。
“我知道,你放心。”古德點點頭,隨後有些欲言又止地又開了口:“那個……”
“怎麼了?”顧流光問道。
“沒事,那我掛了,你早點休息。”
猶豫了一下,古德最終還是沒有告訴顧流光手機丟了的事,免得他又擔驚受怕睡不好覺。
掛掉電話後,古德將嶄新的手機放在身側,萬般珍惜的翻開了手中的畫冊。剛開始看到那些簡筆畫,他覺得很好笑,但聽到顧流光說這是顧寧畫的以後,他就笑不起來了。這對顧流光來說,都是最珍貴的回憶,用多少金錢都換不回來的。
第一幅,畫上畫着一棵大樹,樹下站着兩個手牽着的小人,兩人臉上都用大大的弧線表示着笑意。
第二幅,畫上畫着一個大頭小人,小人手裡抱着一個吉他。古德知道,這是顧流光。
第三幅,畫上依然還是畫着那個大頭小人,不過那個小人頭上的頭髮比前一張長了一點。
第四幅,小人頭上的頭髮更長了,捲曲的朝天豎着,像是被電過一般。在小人的旁邊,用紅色的蠟筆畫着一個悲傷的表情。
古德想起顧流光拍攝《那年夏天》時頭髮還是長的,不由笑了起來。
第五幅,第六幅,第七幅……
古德一頁一頁的翻着,手中的畫冊換了一本又一本,畫冊裡的畫畫的不是顧流光,就是顧寧自己。終於,在古德翻到最後一本的時候,發現畫冊裡出現了另一個小人。
那個小人的身子被顧寧畫得很長,眉毛豎着,嘴角耷拉,看起來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古德愣了愣。這是誰?
往後翻了翻,每隔幾張畫,那個兇巴巴的小人就會出現一次。有時候是和顧流光一起出現,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有時候會和顧寧手牽手出現在一起。
再往後翻了幾張,古德倏地停住了手。
他看到了一張帶有字的畫。
那張畫十分簡單,上面只畫了一顆紅色的心,但在心的旁邊,有人用筆寫着兩個名字。
顧寧,顧流光。
那不是一個小孩子會有的筆跡,翻過那張畫,後面的畫紙上歪歪扭扭的字纔是顧寧寫的。
古德靠在身後的書櫃上,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腳邊紙箱裡那些被顧流光囑咐要扔掉的紀念品,以及手中顧寧的畫冊,心中有個念頭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