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你沒病吧!?”宇凡猛然一擡頭, 屁股一撅,麻利地把褲子給套了上去,“你做什麼呢!”這種彼此貼近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張喬微微地一低頭, 宇凡還來不及思考對方要做什麼, 他就突然吻了下去。親在那些青紫的傷疤上。

“我只是給你一個教訓, 以後不許打架了, 你打一個地方我親一個地方。”

“你怎麼這麼噁心!”宇凡用袖子揩着臉, 聲音發顫,想他加起來都過了兩輩子,怎麼這個人總是能讓他尷尬還能一臉的無所謂!好像要親眼看着你溺斃才罷休似的!

“不噁心的話你能聽得進去麼。”張喬眼裡閃現一股邪氣, 然後從他身上離開,“羅夢婷今天去學校了嗎?”

“幹嘛?想她啊?”宇凡身子一彈, 抱着膝蓋靠在牀邊上, “難道說你倆這麼快就好上啦?”

“沒有。”張喬簡明扼要地回了三個字, “不可能。”

“爲什麼?她哪裡不好麼?”

突然面朝宇凡,張喬嘴角有些下拉, “不是不好。你多注意她吧。”

“……”

文強真的不來了。

語文課換了個老頭,上課吱吱嗚嗚嘰嘰呀呀的,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他課作業的就捂着書,抄一陣蒙一陣, 一張卷子拖在外面拖得老長。就算在他眼皮底子下, 老頭也不管。他只負責把今天的課文講完, 其餘的, 你愛幹嘛幹嘛去。

二小也時來時不來, 臉上的表情一連幾天都是麻木的。

就連宇凡的同桌,羅夢婷, 也已經有一個禮拜沒來了。

整個教室好像突然就散了。

雖然從來沒凝聚過。

宇凡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外面依舊風輕雲淡,羅夢婷總是喜歡撐着下顎,然後出神地望着外面。

那個時候的眼睛,明亮而透徹。

現在回憶起來,竟有些懷念。

所以當看到羅夢婷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宇凡是有那麼一瞬間的激動的。

她穿着一身雪白色的針織連衣裙,臉埋在整個絨線帽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她看起來白了很多。

“想我嗎?”她回來就收拾書包,“我可是想死你了呢!”

宇凡瞪了她兩秒,然後一拍她的肩,“幹嘛啊!好久都沒見你過來了!”

被拍的人身子一顫,好像有些重心不穩,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揪起宇凡的臉蛋就擰了開來,“你小子是不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說的是你吧?”

“我回家,不上學了。”

“啊?”宇凡突地一笑,接着臉上又笑意頓失,“爲什麼啊?”

“回家生孩子唄。”

“什麼?”

“這個給你,這個也給你……”羅夢婷跟沒聽到似的,把抽屜裡的小玩意一個勁兒地往宇凡抽屜裡塞,“這些都是好東西!扔掉浪費!”

“不是,你跟我說清楚!”宇凡一把捏住她瘦削的手腕,“什麼生孩子不生孩子的?”

羅夢婷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宇凡聞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若有若無的,像青草又像木屑的,苦澀的味道。

“我懷孕了啊……”

“你怎麼!”宇凡一把撒開她的手,好像有病菌傳染似的,“女孩子家的,怎麼沒自知呢!”他很早就知道羅夢婷不是處了,可也沒料想會懷孕啊!

“是我自己下賤啊……”羅夢婷特意笑得無所謂,“反正就這樣唄,再見了唄。”

“……”

她簡單收拾了點東西就裝了袋子,連書都沒有帶走。

“這些書朕就賞賜給你了!”

她把書往宇凡那裡一踢,又露出了以往壞壞的笑容,“不用謝我!”

“謝你妹!”宇凡習慣性地反脣相譏,“你還是留着給你兒子用吧!”

“我兒子不就是你兒子麼!”

“扯犢子吧你!”

“我真的要走了!”羅夢婷手臂突然垂了下去,她看着宇凡,好像是期待着什麼,最後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您走好唄。”宇凡翻着羅夢婷硬塞給他的東西,對着它們吹了口氣。

兩個人的見面如此短暫,以至於宇凡後來回憶起來的時候,只能記得她那條白得無暇的裙子,在無風的教室裡,輕輕晃盪。

最後宇凡還是沒跟她說聲再見,如果他知道這輩子都沒辦法再說的話,當場是不是會給她一個擁抱?

羅夢婷的死訊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好像是平地驚雷一樣在學校裡炸開了鍋。

大家忽然就覺得死亡就在身邊,近得不可思議。

22班因爲這件事成了全校矚目的班級,校長走了幾遭,教導主任也來了幾回,莫不是教你好好珍惜生命認真學習就是叫你不要擴散消息。

羅夢婷不是懷孕了麼?爲什麼突然死了?

宇凡一聲不響地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的書。腦子裡還在回憶着她回來收拾東西的樣子,想發現一些異樣,可是除了那身白裙子,他實在沒能回憶到什麼別的東西。

他不是一個愛看書的人,但這本書是羅夢婷留下來的,是一本詩集。

裡面有她曾經念過的那首離別的詩。

是不是那個時候就是一個暗示?

他把他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提出來跟張喬討論。

張喬靜靜地做着作業,筆頭沙沙響着,半響,他才擡頭,“就算知道是暗示,你會怎麼做?你那麼笨,怎麼可能知道?”

宇凡把詩集往地上一拍,“好好說話行不行,別老是想着罵我!”

“有嗎?”張喬看着他,笑得很明媚,“我不覺得啊……”

“哎……”宇凡翻身,從旁邊游到了張喬跟前,枕住了他的書,“你說人這東西,死不死有什麼大不了呢,這輩子,也沒什麼意思……活不好被人笑……”之後臉色又變得陰鬱而憂傷,“小喬,我如果死了,也就大概這樣吧,活滿了也就。”

張喬這才把目光放到了他臉上,他的目光在霞光裡是那樣的堅定而柔和,“你怎麼那麼悲觀,是厭世麼?只有努力過後纔有資格說這種話。”

宇凡脫口冒出一句話:“那如果我死了呢?”

“死了也要捎上我。”

到很久之後,他都沒明白羅夢婷是不是懷孕了,是不是喜歡自己,還是喜歡張喬?直到後來翻出來她曾經給張喬的紙條,才明瞭了一切。

當然那是後話。

時間飛快,轉眼他們就從初二升到初三。青澀的初衷只剩下了一年,大家大部分只想樂樂呵呵地畢業,不出什麼事情就好。

羅夢婷的死到底在這羣毛孩子心裡造成了陰影。跌撞撞地畢業吧,只要畢業就好……

但似乎“死”是個奇怪的東西,常常會帶有傳染性。

爺爺進了急診室。

爲了不影響宇凡和張喬的學習,家裡人直到最後,爺爺開刀失敗,才把事情告訴了他。

趴在充滿不知名油漬的玻璃上,宇凡看到爺爺臉上都套上了氧氣罩,手背上接出了長長的輸液管,管子的另一頭連着一袋不知名液體。牀頭的白色小櫃上,還依次立着黃的白的好幾個輸液瓶。

陳力嘆着氣對兒子說:“沒事的,老人家,到時候了。”

宇凡心裡很不好受,他趴在玻璃上一動不動,他感到那些輸液瓶不是在留住爺爺的生命,而是在悄悄地將死亡拉長拉長再拉長。

他很討厭這種過程。

死亡,他曾經也經歷過,可惜太短暫,他沒有回味過來已經獲得重生,所以當一個個死亡鄭重其事地擺在他跟前時,他害怕了。

張喬悄悄拉住他的手,輕輕按了按,“爺爺會沒事兒的。”

凌晨三點,宇凡也沒睡着,他兩條腿伸在被窩裡焐着,後腰裡墊着枕頭,兩隻手抱住膝蓋,一動不動。

直到張喬鑽到他被窩裡,把他從後面摟住,他才哼地一聲小聲啜泣起來。

“我還沒對爺爺盡孝呢……”

“爺爺還沒等到我娶媳婦呢……”

張喬嘴脣動動,什麼也沒說,他緊緊摟着宇凡,把對方的頭按到自己頸窩裡,輕聲道,“爺爺不是沒死麼……”

“快死了!我知道他要死了!”宇凡蜷起身子,用手背揩着眼淚,“爸爸說是食道癌,開刀也沒救了!”

“……”張喬只好努力地把他往自己身體上按,輕輕揉着他的胸口,用下巴摩挲着他的頭頂,“沒事的……有我在……”

宇凡腦子裡嗡嗡響,他突然翻過身來抱住張喬,把頭使勁往對方胸膛裡鑽,“我不想爺爺死啊……”

重新把他抱住,張喬撫着他的後背,像是安撫小孩一樣柔聲道,“誰也不想,可是你對爺爺很好啊,爺爺一直過得很開心……人這輩子不就圖這個麼……”

宇凡跟個小蝦米似的蜷在對方懷裡,呼吸聲漸漸在張喬低沉的聲音裡濃重起來。

一大早,宇凡飛快地穿衣下牀,刷牙洗臉,週六的早晨比任何時候都要積極,他想去醫院看看爺爺。就在宇凡一隻腳跨出門邊的當兒,陳力在後面喊了他一聲,說:“爺爺死了。”

宇凡的身子忽地一挺,猛然轉身,愣愣地看着陳力:“爸爸你說什麼?”

“你爺爺死了。”

陳力垂着頭又一遍陳述了這個事實,“昨晚凌晨三點走的。”

僵在門口,宇凡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剛纔想做的又是什麼。他抓住旁邊的張喬,“哇”地一聲痛哭了起來。

別笑他,現在他的反應就只剩下了哭。

陳力不知道該怎麼辦,媽媽已經去醫院接人了,家裡還要忙着辦白事,手足無措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知道宇凡跟爺爺的感情,所以纔沒敢提前告訴他。

“你憑什麼到最後才告訴我!”宇凡突然撒開張喬的手,指着陳力喊道。“你爲什麼要在他快死了的時候告訴我!這是我跟我爺爺的事!你憑什麼!你憑什麼剝奪我和我爺爺的時間!”

陳力被問得發愣,但過會兒火氣也上來了,“你難道不要上學了!成天吊兒郎當的!我要是你爺爺!我還不要跟你見面呢!”

這陳力講話也跟小孩兒似的。

“你憑什麼!”宇凡此刻把關注點全部放這上面來了,他像個小牛犢子一樣跟陳力僵着,“你們沒有這個權利!”

“我有沒有是我的事!你有本事把成績搞好了再來跟我談!”

陳力幾次都想上去揍他,但想想還是忍了,兒子的心情他不是不懂。

張喬站在宇凡旁邊,他憐惜地攬住宇凡的肩,然後順勢一把把他抱起來,對着陳力道,“叔叔你忙你的去吧,把宇凡交給我就行了。”

拼命在張喬手裡掙,宇凡恨不能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但他掙了半天沒掙開,又“哇”一聲哭了出來。

張喬把他一直抱進房間,像八爪魚一樣用身體綁着這個人,替他脫了衣服和鞋,塞進被窩。他知道他現在就是有點接受不了,他現在需要發泄一下,等體力消耗地差不多了,他自然也就安分了。

自己也躺了下來,用被子裹着他。

“你難受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爸爸他沒有錯。”

“屁!”宇凡在被子裡踹了一下,“怎麼沒錯!要不是他我跟我爺爺還能再多相處一會兒!”

“要是能提前知道這麼多事,接下來發生的還有意思嗎?”

張喬把他抱着搖晃,“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你看得到也不一定能做得到。”

宇凡掙脫不了又反駁不了乾脆閉上眼睛,任眼角的淚水嘩嘩往下流。

張喬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拭着,憐愛地親吻他的額頭,“不是還有我嗎?”

死亡本是一個正常的過程,卻因爲要與這個世上相愛的人分離,所以變得可怕了吧。

爺爺的喪事辦得很體面,四個大紙轎子擡着從村裡小路上過了一遭。家裡門前還扎着兩個紙人,用來做鬢角的紙條被風一吹,蕩起老高。畫着東南西北的紙箱子用蘆葦棒撐着,上面還畫着小人。爺爺就在堂屋中間放着,邊上點了幾隻油燈,嘴裡塞了茶葉米。

他看起來沒什麼區別,還是那麼安詳。好像就是睡着了而已。

親戚們哭成一片,不是說他們對爺爺感情有多深厚,這只是一個必備流程而已,你不會哭還得請人專門哭。

宇凡站在這些人中間,耳朵裡嗡嗡響,忽然變得不會哭了,他彷彿在夢中,渾渾噩噩的,神智清明異常卻無法理解自己的反應。

背後有個奶奶輩的錘了他的肩,“哭啊你!”

宇凡傻站着,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似的。

“沒事兒的,想哭就哭,不想哭我們就不哭。”張喬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他理解宇凡的心情。

但要怪就怪他沒真正意義上的“親人”,所以他現在也哭不出來。

“去給爺爺燒些紙錢吧,讓他在那裡有好日子過。”他拉着宇凡領了一箱子紙錢。

門前有一個大鐵鍋,裡面專門燒着親戚帶過來的紙錢,一燒一大摞。

“多燒點,好讓他在那頭找到第二春。”張喬努力哄着宇凡開心。

“他那麼老實,哪裡有老太太願意跟他!”

宇凡木木的,手裡持續進行着機械的動作。

“能說我學習認真嗎?不能……可是我那麼不認真,也根本沒有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爲什麼連爺爺的事都不知道!我學也白上了,我孫子也沒做好……我還記得他上次擀的面,歪成那個樣子……他什麼時候的事呢,陳力爲什麼不告訴我……”

他說的話零零碎碎,抓不住重點,只有張喬知道,宇凡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是在責怪自己。他這個人很簡單,一根筋到底,認爲自己錯的就會一直責怪自己責怪下去,勸都勸不回來。

火花印在他臉上,忽明忽暗,那張邪氣的臉頓時起了一種蒼老感。

抓住宇凡的手,張喬就靜靜地陪着他,也不說話。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在他臉上蒙上一層翦影。

“哇!”宇凡卻在這個時候哭得涕淚縱橫,把一箱子紙錢發泄似的一下子全扔裡面了,火滅了,騰起的黑煙把兩個人薰得夠嗆。

看着橘色的火苗舔舐着紙錢,最後化成一堆灰燼的時候,宇凡默默下了一個決定。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努力學習,不能讓爺爺的期望落空,這是對他的死最好的記憶方式了。爺爺生前總是說,我家要是能出個狀元就好了……

那這個狀元,就由我來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