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中午吃飯的時間,阿爾瓦強迫自己回憶起幼時的初級鋼琴課程,一點點將最基礎的五線譜和音符在講義板上標出,又試着做了幾個變音訓練,從簡單的單音節到和絃難度不等的安排了幾道題。這些上一節課應該是沒問題的。反覆過了幾遍阿爾瓦自認爲沒問題,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與煎熬。時間在困頓和憂心中,小跑着溜過。
阿爾瓦該慶幸鈴聲響進教室這一珍貴的傳統保留至今,不然他便一覺醒來便錯過了上課時間。站在教室門口,回想起自己已經是老師,不需要趕在上課鈴聲之前衝回教室的阿爾瓦深吸一口氣,打開門,第一眼見到的便是一排排整齊地坐在下面的學生,但阿爾瓦卻高興不起來。
一眼掃過去,他的眼皮直跳。
“沒有選修返祖音樂同學請自動站起來給站在後面選了課程的同學讓座。”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全是人,他的花名冊上的名字才十幾個,其餘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那位穿着標有綠色標誌製作系校服的同學,沒錯說的就是你,麻煩你至少換身衣服再來蹭課。還有……
“刺蝟——安德爾教授,麻煩你告訴我爲什麼你會出現在我教室裡?”
“這有什麼關係嗎?反正上兩個人的課也是上,上一羣人的課也是上。”刺蝟頭坐在下面笑得一臉陽光燦爛,笑得十分欠抽。
“至少請你把位置給學生讓出來。”阿爾瓦無語了。
安德爾聳聳肩站起來,笑嘻嘻地拍了拍身邊戴眼鏡的高個子男生一下,用陰暗的表情微笑着
“要好好上課,不能給教授添麻煩哦。”
是那個在開學儀式上搗亂的學生。不過看樣子刺蝟頭沒打多狠,因爲男生正凶狠地瞪回去,然後不懷好意地看向講臺上的阿爾瓦。真是麻煩的小鬼。
阿爾瓦拿出講義板打開電腦,簡單說了句現在我們從五線譜開始講便開始上課。其實他也很想來一段鼓舞人心的課前話語,但鑑於適得其反的例子就坐在下面,他還是作罷。
學生們學的很快,而且聽得認真,作爲老師,阿爾瓦本應該很高興,但現在他卻滴汗了。
太快了,三分鐘記熟五線譜和音符,佔了基因便宜的新人類果然恐怖。
單音節試聽訓練很快也結束,下面的吉爾同學露出也不是很難嘛的自得表情,結果被站在一旁的刺蝟頭一巴掌從後腦勺糊了過去。兩人又開始互瞪。
“咳咳,下面開始和絃試聽。”
他就不信和絃也有那麼多人能一次就聽準!曾經栽在和絃上的人憤恨表示。
和絃的確複雜了些,準備的歌曲也比較複雜,底下的學生終於開始忐忑了,生怕被阿爾瓦點起來回答問題。阿爾瓦微微笑着,心裡的小人卻是在叉腰哈哈笑到,終於讓我考到你們了!但出於自己當初的悲催記憶,阿爾瓦沒有惡趣味點人回答。折騰人是不對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夫子講得還是有道理的。
於是阿爾瓦開始飛快地講解難聽清且易錯的地方,末了講完,滿足地問了一句,聽懂了嗎?
下面的學生純良的點點頭,然後望着阿爾瓦。
阿爾瓦滿意地點點頭,也望着下面的學生。
咦?好像有什麼不對。
講臺下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在等着繼續。
但是他的課已經上完了……
可以提前下課嗎?
糟了……
“教授先生,難道你就準備了這麼點東西?”吉爾同學不懷好意地問。
底下羣衆的眼神開始變得懷疑,阿爾瓦內心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
這種時候該幹什麼呢?沒錯,就是東扯西扯,大學教授的最愛!
談星星談月亮,從詩詞歌賦扯到人生哲理!
臺詞錯了……是談殖民地談水星,從五線譜聊到音樂美學。
阿爾瓦靈機一動,講起了自己熟悉的鋼琴的構造,由來和演變。以及與鋼琴有關的小故事。
月光曲的故事聽得許多女學生感動不已,看看時間阿爾瓦表示鬆了一口氣。
“教授先生,不好意思我有問題要問。”吉爾同學舉起了小手,阿爾瓦教授表示很想裝作沒看見。
“雖然你將鋼琴的構造毫無保留地告知給我們,我們應該很感動,但是這難道不是需要代理商批准的事嗎?”不需要點名也自動問的學生。
阿爾瓦想起了某個笑得一臉憨厚的人,還有那瞎眼的雞冠頭,面無表情地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冷淡聲音簡潔說
“死了,和學者號一起。”
啊,真好,教室裡一下廢話少了好多,安靜了不少。阿爾瓦安慰地想到。
吉爾同學甚至直到下課都沒有再舉手。
“教授,您好,我是製作系的學生,我剛纔看了下,這個鋼琴的不少部分都可以精減,爲什麼要選擇一個將體積做得這麼大的製作方法?”
啊穿綠色標記的製作系學生你怎麼還在?
“如果我對你說,依照現在的科技手腳外表已經變得可以精減,只需要將大腦挖出來與機械聯網便能存活,你願意嗎?”
他爲什麼會舉個這樣的例子?
製作系的學生被這個例子嚇了一大跳,臉色變了變,似乎也難以接受這樣的‘精簡’。
“音樂寄託的大多時候是感情,和音樂一直相伴着的是我們的樂器,很多時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是舍不捨得的問題。習慣了就難以丟棄,會因爲改變而變得難以適應的纔是人類,會因爲時間而變得難以割捨的是我們感情。看似很婆媽很無用的眷戀和心情,說着無法做到決絕無法做到闊達就無法做到飛速地進步,但我認爲,人,正是因爲這樣才變得可愛。”
阿爾瓦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地訴說着,下面鴉雀無聲。
“不想改變得再見面已是物是人非,想留着曾經存在的痕跡證明一段歷史的存在。”
不論是會摸得泛黃失去光澤的琴鍵,還是老舊的踏腳全部是記憶,是活着證明。看着由手指一點點磨平的琴鍵,彷彿就看到自己和音樂在一起成長,這些,都是保質完好的材質所不能給予的。
而又恰恰是這些看似多餘的痕跡,在關鍵時候,給我們鼓氣勇氣。
“不需要過去的人是不存在的。”
下課的鈴聲安全響起,阿爾瓦拍拍手說下課。
有女生緩緩舉起手,亮晶晶地眼看着阿爾瓦說
“教授,我想學習代表你過去的音樂,希望以後多多指教。”
阿爾瓦扶着門框,回頭笑了笑說,
“彼此彼此,明天見。”
走出一段後,阿爾瓦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在喊他。
“教授,阿爾瓦·馬科教授!”
阿爾瓦停住,氣喘吁吁地吉爾撐着膝蓋站在了他面前。
“你有……什麼事嗎?”阿爾瓦遲疑地問。你下課了我也自由了,別糾纏了少年。
“對不起!”吉爾同學大聲說道。
“哈?”
“對不起,我就是個沒長腦袋的笨蛋,我不應該隨便拿學者號的事開玩笑,非常對不起!”吉爾一口氣說完,不知是緊張還是沒有換氣的緣故憋得臉龐通紅。“你要怎麼處罰我都無所謂!”
“怎麼處罰都無所謂嗎?”阿爾瓦聞言笑了,冷的那種。吉爾少年緊張地抖了抖,卻沒有放棄請求原諒,站在原地等阿爾瓦發話。
“那麼……就把聖布魯諾的校訓抄上一千遍。”
“哈?”這次輪到吉爾少年了。阿爾瓦施施然走遠,罰抄書什麼的,真是有紀念意義的活動。
爲防止校友被欺負而趕來刺蝟頭停在不遠處,聽到這個處罰啞然失笑,聖布魯諾的校訓嗎?
他也有些想那爬滿青藤的石牆了。
第一天安全度過,明天的課程纔是要頭疼的。
阿爾瓦上完課提早下班等在學校門口,準備回去好好準備。
脫離了吵鬧的人羣,阿爾瓦戴着墨鏡站在學校門口,未到放學時候的門口異常清冷。
寬闊的河面從校門口延伸向四面八方,校門口的水道上,偶有小船晃悠悠地漂過,晃得水光在斑駁的石牆上搖曳不止,一排排整齊的五瓣玫瑰形窗戶將陽光印成一個個花瓣落在他身後的迴廊上,像陽光安靜走過的的腳印。不時一陣微風吹過,吹起水波,吹得小船晃着的嘎吱作響,一聲聲隨波浪輕搖的規律聲響,像與風交談的輕聲細語。
頭頂隨處可見的全息投影屏幕正不停放着他的歌曲,從byourlove到badday.
阿爾瓦低着頭,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一個月了,學者號的新聞似乎已經變得不重要了。關於學者號的新聞播報大概也就持續了一個星期,便開始淡出人們的視線。而所謂的新聞對外既沒有說明事故的真實原因,也沒有提及布魯諾先生的死因,對外宣佈的消息學者號因內部程序操作錯誤解體。軍部對格蘭少校危機時刻的判斷倒是給出了高度讚揚,在水星上舉行了所謂的嘉獎儀式。阿爾瓦當然沒去。格蘭在嘉獎儀式回來後,阿爾瓦也沒在他胸口看到類似勳章的東西。格蘭絕口不提學者號的事,阿爾瓦更不會主動說起。這樣沒什麼交流的日子,竟然也相安無事地過了許久。
每日阿爾瓦起來時,格蘭已經走了,有時阿爾瓦睡下了,格蘭還沒回來。但週末會陪他看水星的民俗音樂,會帶他去水星著名的景點。生活平淡地如記憶中的日子一樣,但又有什麼變得不一樣。
那些沒有被提及的事,反覆地在心裡碾磨着深深嵌入心中,沉入心底。多少他曾經以爲不會改變的事,便在頃刻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走習慣了的道路,看習慣了的風景,心熟悉了的人……格溫布里。
眼前的一切就如同昨日般的陌生,然後又會如昨日般變得熟悉,卻也不知又會在哪天消失。badday的音樂輕快地迴響,他的歌聲在笑着說堅強,然而患得患失間要做到又何其困難。
看着隨着河水遠去的流雲,阿爾瓦走到水邊,脫掉眼鏡,忽如起來的大風吹起衣角,撼動少年纖細的孤立在水邊身體。
輕盈的歌聲隨風而起,伴着遠去小船的搖擺聲,輕輕唱着
有人說,記憶是條河容易將柔弱的蘆葦淹沒
有人說,記憶是把剃刀會任由你的靈魂流血
有人說,記憶是種飢渴一種無盡的帶痛的需求
我說,記憶是一朵花。而你,是唯一的花種
是因爲心害怕被傷害所以永遠不學習跳舞
是因爲夢擔心被驚醒所以永遠錯失機會
不願吃虧的人不懂得付出
憂心死亡的靈魂不懂得生活
當夜顯得寂寞不堪,去路顯得無盡漫長
當你覺得只有幸運者及強者纔有幸得到愛
在冬日那片酷雪下
深藏着一粒種籽
一旦春陽臨照,就能幻化成一朵玫瑰
有笛子的聲音合着音樂響起,配合得默契十足,阿爾瓦驚訝地唱完後半段曲子,看着乘船而至的黑髮少女。
穿着漁民裝束的少女吹完一曲靦腆地笑着,朝阿爾瓦揮揮手,然後隨着水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