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仇不成父子,還真是應了這句話。你可知當你降生之時,皇兄比任何時候都高興,情緒失控,對我連說了三次:我有兒子了。那晚他喝醉了對我說,他一定不會像我們的父皇,被奸妃佞臣矇蔽,忽視自己大多數的孩子,他要他的每一個孩子都喜樂安康,特別是皇長子,他一定要將他培養成最優秀的儲君。憑心而論,在你十歲之前,皇兄是不是最寵愛你?之後你是因何而跟皇兄生疏,這個只有你最清楚的吧?烏那山的那一箭,你怎麼射得出去?”越辳沉聲說,還算他良心未泯,箭上沒有淬毒。
長空中一聲鷹唳,回聲在山巒中蕩響,更添幾分悽迷,風聲震響,暗影劃過,很快便在黑暗中消失。越宮璃看了看火光沖天的山林,眉間涌上憤然和不甘:“父皇教我,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爲達目的可以用些手段,可是父皇太厲害了,在他面前我永遠像個孩子,做的事永遠都不合他的意。”
越宮璃眼裡怨氣漸增,很快又平息,父皇也曾有那麼天真的想法嗎?讓每一個孩子都喜樂安康?可是除了越宮景又有哪個孩子真正得到了喜樂?十歲之前最寵愛?他怎麼記得父皇對自己的表情永遠都是淡淡的,只有面對平勝和越宮景的時候,臉上纔是暖暖的?
想到當年的那件事,越宮璃眼裡又冒出怒火,淑妃的死根本與他無關,他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或許有莊嬪,或許是淑妃,就連越辳都有嫌疑,他們計劃得太完美,甚至他聽說的時候都以爲是自己夢裡不小心吐露了心思,真的讓人去做了這一切,可是不是他做的事,他絕對不會承認!誰知道英明的父皇也會聽信讒言,最終在淑妃死後,與母后生出嫌隙,更將自己禁足半年之久,等他出來後,淑妃身邊所有的人都殉了葬,當日之事竟無一人敢提,自己就揹着這個黑鍋長達十幾年!
也是從那一天起,他才知道,父皇終究也是人,他也會有弱點,他也會偏聽偏信,也會冤枉好人。事已至此,想那麼多又有何用?越宮璃整個人散發着一種冷戾,還隱隱透着一絲厭倦,冷冷說:“這次是我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我母后呢?”
“她是皇后,沒有人會對她怎麼樣,除了她自己。皇兄說,他在無極殿等你們。”
無極殿?越宮璃輕哼一聲,父皇果然不會放過他,無極殿只有在審判罪大惡極的皇室宗族時纔會開啓,不以爲意,看向蒙書悅,笑問:“阿悅,我死之後,你清明寒食可願爲我上香祭掃?”
蒙書悅默默地聽着,眼眶卻漸漸有些溼潤,皇上要開無極殿審訊他們?是啊,皇帝怎麼會容許一個刺殺自己,掀起內亂的人活着?特別是那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子和髮妻,如果不將他們嚴懲,無異於告訴世人:他們是我的兒子和妻子,他們做任何事,我都原諒他。即使他刺殺我,覬覦我的皇位,即使他謀反威脅我的性命,我也寬恕他。
不,皇帝不會那樣做,否則何以以儆效尤?
“將來可願帶你的孩子到我墳前來,告訴他這裡躺着一個什麼樣的人?”越宮璃的目光癡癡的,這聲低語,似乎浸滿了傷痛,卻又似乎摻雜了一點別的什麼。她以後會嫁給誰呢?她的孩子會長得像誰呢?
蒙書悅默默地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心中隱隱痛起來,他說話的口氣,猶如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她心中一軟,柔聲回答:“我更願意帶他去見活着的你,你放下武器跟安西王回京吧,見到皇帝的時候,好好地說,皇帝會對你從寬處理的。”她相信皇帝不會那麼無情,最壞的結果也許是對外宣稱太子暴斃,而讓真正的他困居某處,限制自由直到老死。
越宮璃當真扔下長劍,輕輕搖頭,聲音深沉:“是我太傻了,自尋死路,我不會怪誰的。”
一切就像宿命一般,當初在西郡,他逼得越宮景幾欲跳崖,可是蒙書悅以死相挾,讓他放走了越宮景。今天終於輪到他們將自己逼到懸崖了,越宮璃笑着擁抱了一下夜風,崖底有溼漉漉的風吹上來,他們不帶母后過來,不讓母后看到自己的死亡,他心裡有少許欣慰,又有少許失落,當聽到他跳崖身亡的消息時,母后會不會傷心欲絕?母后,我在這條儲君之路上走的每一步都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其實我也很想看看宮門外的世界,也很想在江湖上縱馬高歌,下一世,絕不再做皇家兒……
“越宮璃,你想做什麼?”蒙書悅心裡涌上不好的預感,他難道想自盡?
越辳心裡也怕他做傻事,從馬背上翻身下來,走出幾步,冷聲說:“無極殿是我胡謅的,我離開靖門時,皇兄傷情惡化尚未醒來,你最好祈禱皇兄能夠安然無事。”說完又對東方微微低頭行禮說:“兩位莫大夫讓我見到神醫後,請神醫能儘快趕到。”
東方冷哼一聲,“是不是我最近脾氣太好了,讓你們都忘了我的三不治?不去!”
越辳額角一跳,目光求助似的看向蒙書悅,而蒙書悅的全部心思此時都在越宮璃身上,“越宮璃,好死不如賴活着,你不要想太多了,皇帝終歸是你的父親,虎毒不食子,他一定會寬恕你的,最後的結果,等他來宣判好不好?”
搖擺不定的光影,襯得越宮璃的面容有幾分鬱楚之意,他張張嘴,又將到嘴邊的話語嚥了回去,目光一一掃過他們的臉龐,最後停在東方臉上,“東方神醫,請你救救父皇,我知你在尋找回仙草,我手上還有神藥望月砂,等父皇安康之後,你可以拿着我的信物到東宮去取。”
東方輕哼一聲:“既想救他,當初爲何又要殺他?”
越宮璃不答,目光又轉向蒙書悅,他欠她太多,“阿悅,不要忘了你曾答應我的。”
“越宮璃!”蒙書悅緊張上前一步,他卻沒有像她料想的那樣,往後倒,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動一下。“越宮璃
,你先下來好嗎?皇帝正在危急時刻,難道你還想用你的死來刺激他,讓他再起不來嗎?”
越宮璃搖頭,剛剛那突如其來的疲憊與厭世已經完全打敗了他,他找不到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眼中只是凝視着黑沉沉的山崖,一臉的淡然地問:“那麼皇叔是要親自押解我回京嗎?”
壁立千仞如削,怪石盤踞如獸,夜風瑟瑟,吹動千樹作響。越辳心頭不好的感覺愈盛,眉頭輕皺:“你站過來說話。”
越宮璃的目光卻飄向崖下,輕聲自語:“一水力劈絕情峰,兩崖開盡水迴環,無邊流向天盡處……好個所在。”自己這副身骨就葬於此處吧。
腳下微微動了動,山風流涌,暗色披風浮萍般飄蕩,俊逸臉孔沒有一絲表情,恍似萬事萬物引不起他的注意。
越辳腳步比閃電迅疾,身軀比霹靂冷冽,袖腕一翻,只想將越宮璃從崖邊上抓過來。
越宮璃身形卻一閃,避了過去,離崖邊堪堪只有三尺距離,身如崖邊草,在疾風中輕顫。越辳臉色一變,越宮璃卻笑着說:“我死了不是更好?父皇不用頭疼怎麼處置我,你也可以安枕無憂,只是可惜了越宮景,中了毒,時日無多,一切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裳。幸好父皇正值壯年,又新納了寵妃,祝他們早日誕下比我更成器的皇兒,哈哈!”
“我從來不後悔射出那一箭!我只恨自己謀劃不周全,只恨自己識人不明,只恨……”目光悠悠望着蒙書悅,慢慢後退,“阿悅,我欠你一條命,現在還給你!”說完縱身一躍。
“不!不要!”蒙書悅疾撲過來,只覺肺腑一窒,沒辦法呼吸,不敢呼吸,涼風吸入,也好似一支支利刃透穿骨髓,刺痛非常。
眼睛閉上,萬事萬物遠離視線,耳邊只有山風流動的聲音;眼睛睜開,眼前夜色深深,層雲灰暗,幾個人影在眼前晃動,又回到了現實,她突然笑了一下,心臟狠狠一疼。
“不!王爺!”身後的將士急忙拉住要跳下去察看究竟的越辳,立即有人套好繩索,栓在樹幹上,慢慢往下爬。
而一直站在暗處悄無聲息的越宮景,此時卻身形一動,狸貓一般竄出去,越辳大驚失色:“阿景!”疾疾伸出手,卻只抓到了一絲風,越宮景的身體如石落大海般掉了下去。
蒙書悅呆呆地看着下面,再次閉上眼睛,耳邊山風不再流動,一時間周闃寂,再無聲息。
東方將蒙書悅從崖邊拉回來,看着下面冷聲說:“越宮璃死了你也那麼傷心?何況他到底死沒死還不知道呢!”越宮璃可不像那種會自盡的人,白天還騙他說這裡有條路可以下山,所以他跳崖一定別有玄機。或許越宮景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纔跟着跳下去探個究竟。
蒙書悅低着頭,很輕地聲音:“幫我下去看一下。”
柏毅平二話不說就往下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