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宸傷後回京,基本上有一半的日子宿在勤政殿或御書房。進了後宮也是往赫喧處和樂嬪處居多,偶爾去看看柔妃。
柔妃已經趨於半瘋半傻,偶爾清醒的時候,會記起自己的身份,會記起越清麟,然後便是又哭又笑。太醫們說她接連失去兩個孩子,打擊太大,肝氣鬱結,成了心病。安陽侯夫人和世子夫人每次入宮晉見時,都會帶來她們在外面找的名醫、神醫來給柔妃看診。卻依舊收效甚微。
恭妃至今仍不知自己是如何失了越宸的歡心,他一個月總有十來天在後宮裡過夜,閒暇時還會召了德妃、樂嬪在花園裡遊玩。甚至連癡傻的柔妃每個月都能見他一兩次,而自己的宮殿卻等不到他的駐足。
她用越清鯉做藉口,而他卻寧願單獨把鯉兒叫出去,也不踏足瑤琚宮。之後連這個藉口都不再給她,經常把鯉兒叫到勤政殿和御書房裡考問功課,卻從來沒有一次提到過她。
漸漸地連鯉兒都在疏遠她,變得不耐煩見到她,也不再願意聽她的話。
皇后被送走了。沒有人知道皇后被送到了哪裡,是死還是活。
越宮景要成婚了。新皇后竟然真是那個小小的庶女,在朝中無任何依仗,也無任何外援的孤女,憑什麼她能入主中宮?
皇帝是真的要退位了。聽說他挑選頤養天年的地方是九華山的行宮,德妃、樂嬪自然是要隨侍的,還說那個地方的氣候溫潤,適合養胎,遠離京城的烏煙瘴氣,也比較好教養即將出生的小皇子或小公主,聽說打算把柔妃也帶過去。而鯉兒的封令卻一直沒有頒佈出來,她這個皇子生母的命運會如何,還一無所知。
未入宮之前,父親對她們說,宮裡的局勢變動,成敗取決於先機和細節。最紛亂的時候,誰抓住先機,誰就得了大便宜。離皇帝越近,越有機會佔先——這是他那個時代的變故、他那個時代的成功典範教給他的。可是父親不想:這道理大家都知道。離皇帝最近的那個人,總是旁人的眼中釘……
時代已變了,她也只好變。不做皇帝最親近的那個人,而是跟他保持適當距離,不成爲旁人的眼中釘,也不要太遠,被他遺忘,人儘可欺。所以她的封號是恭——恭,敬也,謙遜敬恪,知本分而謹慎,從來不奢求。
可是皇后的野心越來越大,她越發惶惶不可終日,一顆腦袋漸漸開始不夠用起來,所以才被有心之人趁虛而入,做了錯事。
她從來都知道,宮裡女人最尊貴的身份不是皇后,而是太后。既然皇后可以爲太子斬盡殺絕,那她爲什麼不可以爲鯉兒蕩平威脅?她智不如人,從來不主動出擊,而且有時候,你什麼也不做,在機會來臨之時,默默地橫空一刀,反而更有效果。
所以越清麟被西漢人推倒撞暈之後,她的人本該將他救回來,也是麟兒命該如此。過假山時,他們腳步一滑,麟兒撞破了頭,血流如注,反而痛醒了,誣衊她的人不安好心,殘害皇嗣。所
以越清麟死了,死於他自己的蠻橫跋扈。
她告訴自己,沒有關係的,就算自己不動手,麟兒終有一天也會死在他自己的不識好歹上。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看到她的人出現,只會以爲是西漢殘暴,敢在天正皇宮裡殺害皇子。天正與西漢義絕,皇后會加大力度來對付越宮景,而她只要學會漁翁得利就行了。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皇陵之事,皇后從來沒有來找過她,只是有些消息有意無意地傳到她的耳朵裡。是的,這也許是個絕好的機會,讓越宮璃與越宮景在皇陵裡同歸於盡——然後,皇帝便只剩下鯉兒一個皇子了,只要他的女人們再生不出孩子。有些手段她不想用,並不代表她不會用。
可是她自以爲聰明的做法卻沒有瞞過睿智的皇帝。只用了一個眼神,她就被擊潰。禁足自省,是她做給皇帝看的,希望皇帝還記得那個恭謹本分的她,這一次只是她不慎失足。
妹妹柔妃再度有孕,她不敢再胡思亂想,無論如何,她們曾經血脈相連,相互扶持多年,她們不該成爲彼此眼中的刺,而是共同聯手,對付對她們有威脅的人才是。
可是她變了,妹妹也變了。她們終究回不到最初……在宮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要護他周全更不容易,所以柔妃的孩子流產,是必然。發瘋也不應該怪誰,因爲瘋子的話,沒有人信,但是隻有死人才最安全。
如果你不想成爲別人的踏腳石,那就唯有踩着別人往上走。這是她在深宮十幾年得出的血的教訓,在柔妃死之前,還應該爲她再做幾件事。
瑤琚殿與姝喜殿相鄰,從前便是爲了姐妹情深,想住得近可以互相照拂,而現在卻是便於互相戕害。恭妃笑了笑,聽到人來回報說,德妃正從丹霞宮出來,欲往柔妃處探望。她便出了門。
大約真有姐妹連心這種事。赫喧到的時候,柔妃正在恭妃面前玩得興起,愉悅的笑聲如串鈴般響個不停:“姐姐是說真的的嗎?那個婦人可真是愚不可及,她竟不去罰狗不恪守職責,反而去打趕跑賊人的驢子。”
“這個故事,妹妹以前也聽過,也是這般回答,你可知當時父親是如何訓誡你的?”恭妃柔聲問。
柔妃的臉垮下來,“父親訓誡我的次數太多了。”一扭頭看到赫喧進來,臉上立即又笑開了,飛撲過來:“漂亮姐姐,你又來看我了?”
赫喧是得過皇帝指令的,叫她閒暇時對柔妃多加照拂,因此她每天都會讓崔姑姑幾人前來察看,有空時就自己親自過來,偶爾還協同樂嬪,帶上希樂。癡癡傻傻的柔妃竟能跟希樂玩到一起。
崔姑姑趕緊上前擋住柔妃,知書在一旁扶着赫喧,赫喧另一手拉住柔妃:“今天怎麼這樣高興?”
恭妃過來見禮,赫喧笑着還禮,笑說:“坐吧,可擾了你們姐妹談心?”
“不過閒聊。還未多謝妹妹對姝喜殿上下的照拂,以前是我的疏忽,妹妹協管
後宮,事務繁雜,其他的事情我也幫不上忙,唯有柔兒這邊還能有點用處,今後定會常常走動,也算爲妹妹分憂了。”
她都如此說了,赫喧總不能拒絕,何況人家本是親姐妹,可比她這個外人來得名正言順多了,“如此就多謝姐姐了。”
柔妃一左一右將兩人都拉到塌上坐着,拍着手說:“兩個漂亮姐姐都在這裡,我要給你們講故事!”
赫喧來了興趣,而恭妃眉頭卻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故意問:“你要給我們講什麼故事?若是剛纔我給你講過的故事,那就不算。”
柔妃搖頭晃腦:“纔不是呢,你說的那個婦人愚不可及,我要說一隻老鼠與佛塔的故事。”
恭妃放下心來,老鼠與佛塔的故事也是從前在閨中時,父親教導她們爲人處世的道理時說的。她剛纔故意阻攔,若是年輕時的柔妃,定然會越阻撓她越堅持要做。終究是變了,柔妃瘋了,有時像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更多時候還是瘋子柔妃。
“從前有一隻老鼠在佛塔頂上安了家。每當善男信女們燒香叩頭的時候,這隻老鼠總是猛抽着鼻子,心中暗笑:可笑的人類,居然每天齊齊向我跪拜!有一天,一隻餓極了的野貓闖了進來,它將老鼠抓住。”柔妃說得繪聲繪色的,說到此處還故意賣了個關子,“你們說,野貓有沒有將老鼠吃掉?”
赫喧笑着搖頭,恭妃也只笑不語。
柔妃興致勃勃的往下說:“野貓將老鼠抓住之後,這隻老鼠自以爲與衆不同,極力反抗,大聲說:你不能吃我,你應該向我跪拜,因爲我代表佛。哈哈……一隻老鼠認爲自己是佛,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赫喧看一眼恭妃,似笑非笑地問:“恭妃姐姐也覺得可笑嗎?”
恭妃垂着眼睛,看着自己柔若無骨的雙手,淡淡說:“當然可笑,一隻老鼠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人們向它跪拜,是因爲它所在的位置,而不是它本身。”
赫喧也笑:“恭妃姐姐被傳自幼聰慧,可有時候難免被聰明所誤。人生,得意的時候,不要忘形,要靜下心想一想,別人對你畢恭畢敬,是因爲你自身的人格、學識,恩德,還是因爲你暫時所處的位置。”
恭妃與她對上:“這就是妹妹比我強的地方。”
赫喧笑着搖頭,柔妃看着兩人:“我的故事講完了,兩個姐姐也要給我講一個故事!”
走出姝喜殿,還能聽到裡面隱隱傳來柔妃的笑聲。崔姑姑託着她的手說:“恭妃這是什麼意思?那個故事在隱射什麼?”
赫喧含蓄地一笑:“大約是不甘心。”越宸回宮後對她的漠視,對越清鯉關注有加卻始終未曾許諾未來。現在越宮景要登基,要立後,恭妃自然該着急了。
希望恭妃不要再用錯了方法。
因爲在皇宮裡,能殺人的,只有他們的錯誤。這是當年她和兄長被迎回柘國皇宮時,父親教給他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