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入春的時候我收到了明安的信,錦城一別後,他沒有和明師父同行,而是隻身去了石州。在信中他講了些當地的風俗,而後問了我的身體狀況。

自那日咳血後我的身體並沒有變壞,但那就像一個危險的徵兆,預示着兩年之期很有可能會大大地縮短,也許一年,也許半年,甚至有可能是下個月,或者乾脆就在明天,這句早已破敗不堪的身體就會終止它的使命。

我給明安回了一封密函,告訴了他我的情況,如果明安有辦法,我想爭取更多的時間,讓懷宇的位子坐得再穩一點。

身體的情況刺激了我,我開始拼盡全力地輔佐懷宇,明面上的、暗地裡的,大大小小的人事我都會考察一番,各地的民情、可能會出現的天災、天災的對策全都整理出來,附屬國的情況,可能出現的戰事,可用的武將文臣,所有的事情我都會跟懷宇講,即使暫時不懂也不要緊,只要先記下就好。

我睡得越來越晚,起的越來越早,有時候甚至通宵不合眼,我像瘋了一樣地做着所有的事,生怕時間會來不及。

這樣的我也讓霜竹越來越擔憂,有一次他竟然跪在地上哭着求我什麼都不要管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行。

霜竹心疼我,他很難過,可是我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因爲停下來比忙碌更令我痛苦,我不讓自己想那個人那些事,可是心會疼,太疼了,我寧願忙碌的什麼都想不起。

懷宇終於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讓我上早朝,不讓我批改奏摺,讓公事離得我遠遠的,還點了兩個御醫整天跟着我。我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他好好在府裡休息幾天。

在被迫悠閒下來的日子裡,我其實並不好過,醒着的時候想的事情太多,便乾脆整日整日的拿來睡覺。

某天下午一醒來,霜竹就告訴我君瑞求見,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太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

“帶他過來吧。”

這麼長時間沒見,君瑞外表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大概是經過了不少歷練,氣質明顯比之前內斂了很多,因而也成了一個更加出色的人。

他來的時候我還斜倚在榻上,懶散地不想起身,待他行了禮就讓他坐到矮桌的另一邊。

“君大人來找本王可是有事?”

君瑞遲疑了一會兒,豁出去一般擡眼看向我,“啓稟殿下,下官想請您去看看靖王殿下!”

我愣了一下,問道:“他怎麼了?”

君瑞抿了抿嘴,神情非常複雜,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酸澀,“靖王殿下整日喝酒,喝醉了……就會叫您的名字……”

我看着君瑞,一時竟不知如何答話,想到他說的情形,心裡雖十分苦澀卻也不再像前些時候那般悶悶的。

君瑞也不說話,看上去有些頹喪,我知道他是爲什麼傷神,更不知說些什麼好。

後來君瑞似乎還有話要說,但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只說告退,我和他相對無言,便只能寒暄幾句讓他走了。

霜竹進來收拾,我懶懶地在榻上躺了一會兒,翻來覆去總覺得安不下心,最後只得坐起身。

“備轎,我要去靖王府。”

我去靖王府的時候,二哥確實在喝酒,不過還沒來得及喝醉。

“六弟,你來了。”二哥眯着眼打了個招呼,嘴角的笑意與平日的溫雅相去甚遠,有些玩世不恭。

我腳下頓了頓,最後還是走到他對面坐下。二哥笑着打量了我一會兒,倒了杯酒放到我面前,“來的正好,陪二哥喝喝酒!”

聞了聞味道,這次不是簪花,而是後勁十足的烈酒“樓上春”,眼前這個人,存心的想把自己灌醉。

“你……”想起那日決裂一般的談話,想起剛纔的那一聲六弟,我苦笑了一下,“堂堂的靖王爺,這個樣子未免太難看了些。”

“呵呵!”二哥嘲諷地輕笑幾聲,瞥向我的眼神十分晦澀,“你會介意麼?”

見我斂眉不語,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深黑的瞳仁注視着我,“看着我,你會介意麼?”

握着我手腕的手越收越緊,感受着隱隱的疼痛,我皺起眉,“二哥問這個又有什麼意義呢?不管怎樣,一切都不會變。”

他定定地看着我,手稍微鬆開了些,卻沒有放開,忽而笑道:“那你又爲什麼要來?”

是啊,我爲什麼要來?只是喝酒喝到醉而已,又不會死人,我來幹什麼呢?

“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作爲弟弟來看看兄長?”他輕哼一聲,“明眼人誰不知道臨親王避靖王如蛇蠍,哪有什麼兄弟情分!”

放在手腕上的手下滑將我的整隻手包在手心裡,他的笑容顯得苦澀又無奈,“懷遠,你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是的,我是有野心!但成王敗寇,我認了!我穆懷謙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也絕對不會利慾薰心到去利用自己的一片真心!”

“你不相信我,我知道,我不求你相信我,只求你想想,從小到大我可有害過你、算計過你!”

二哥的表情越來越痛苦,緊握着我的手也再次收緊,“就因爲我和他相似,你就把我的那份真心拋得遠遠的,在你心裡,你可有真正地把我當做一個與他不同的人來看!”

“那你想要我怎麼辦?”我使勁掙脫他的手,面無表情地問道:“不顧世俗倫理,不顧你的王妃、孩子和你在一起?然後被世人鄙夷唾罵,讓自己、讓後人永遠都擡不起頭來?你只想一時痛快,卻不想身邊的人會爲了這種事不得安寧!”

“你看看父皇和我的父親,他們最後可有好結果?我爲什麼一直活得戰戰兢兢,難道這不是他們造的孽!”我越說越惱,聲音裡滿是憤恨,“你只說我自欺欺人,對!我是自欺欺人,我是莫名其妙地很在意你!但那又怎麼樣?我寧願自欺欺人到死!咳咳!咳咳咳……”

大概是情緒太激動,我剛說完就咳嗽起來,想起上次咳血的情景,我死死地捂住嘴。

“懷遠!”見我咳得越來越厲害,二哥緊張起來,趕緊走到我身邊,一手輕撫着我的背,一邊叫來劉福進宮請御醫。

我只覺得一股腥甜的熱流逆着嗓子涌了出來,手心裡一片溼熱,有**鑽出指縫滴落到衣服上。

“懷遠!”

二哥驚駭地叫了我一聲,不等我回應就一把抱起我放到了裡間的牀上。

“懷遠,不會有事的!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我早就病習慣了,現下也沒覺得多害怕,倒是二哥,摟着我的手還有聲音都在抖。

等到咳嗽停止,也不吐血了,不過我覺得頭暈,沒一會兒就睡着了,直到睡着前,二哥都一直守在牀邊。

那次的吐血嚇到了好些人,我被迫悠閒的時間理所當然地變長了,而且又搬回了善寧宮,懷宇決定就近看着我。

二哥時常來看我,我們像約好了一樣對那日的事隻字不提,但是關係緩和了很多。

“哥哥,我覺得靖王喜歡你。”

差點被一口藥嗆到,我趕緊放下碗,瞪向牀邊的小少年,“瞎說什麼!”

懷宇看着我認真說道:“本來就是啊!以前小的時候還以爲他總是欺負哥哥,後來才發現他一直都對哥哥挺好的。”

“小孩子懂些什麼!”我瞥了他一眼,心虛地低頭繼續喝藥。

“我不是小孩了。”懷宇平淡地否定了一句,“喜歡、愛之類的我也懂。”

我看了他一會兒,笑着搖了搖頭,“哥哥都不懂,你能懂什麼?好了,我想睡會兒,你去忙你的吧!有不懂的一定要問問那幾位老臣。”

懷宇不甘心地皺了皺眉,但大概是想到那一堆奏摺,遂乖乖離開了。

“霜竹,有這麼明顯嗎?”懷宇一走,我就問一旁正收拾藥碗的人。

霜竹擡起頭,臉色依舊像前幾次那樣發青,不甘不願地回道:“是的,殿下。”

我發了會兒呆,突然自嘲地笑起來,都沒幾天好活了,就算應了他也只是害他,罷了罷了。

春天過了一半,北邊就傳來戰報,北蠻熬了一個冬天終於熬不住了,一開春就打起了邊境商城的主意,出手了好幾次。

鎮守北邊的正是父皇最放心的柳將軍,況且他三個兒子就有兩個都在那邊,對付北方的蠻族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突然想起憶雪,他每個月都會給我寫信,多是講些軍營的事,性格似乎也越來越堅毅了,想必等到再次見面,他已經是功名赫赫的少年將軍了吧!

還沒等北邊的事平息,南蜀那邊突然傳來一個讓人頭痛的消息——南蠻動亂了。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又急又怒,恨不得馬上把桓王丟進宗人府,之前還以爲把他留在京城就無事,想不到他不死心到了這種地步,實在是我大意了!

連夜商量了對策,北邊的人不能動,東邊的也不能動,唯有從西邊和南邊調軍過去,當然,京城這邊一定得派個人過去,至於派誰則成了大問題。都是一班子文臣,誰去都少了魄力,唯一有魄力又狡猾的卻都上了年紀,總不能讓別人這麼大年紀了還出去冒險吧?況且懷宇現在的政務正需要他們。

“朕覺得二王兄挺合適的。”懷宇環視了一圈笑道:“各位愛卿覺得呢?”

幾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要說的話,靖王確實是文武全才,也處理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兒,身份也足夠,去平亂真是再適合不過了,除了身份尷尬一點外,連我都沒有反駁的理由。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懷宇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懷宇最近好像特別注意靖王。

“皇上,臣以爲可以先讓各位大人擬出合適的人的名單,然後再作商議,皇上以爲如何?”

“嗯,王兄所言甚是,那就這麼辦吧!”

等到其他的人都退下,我皺眉問道:“懷宇爲何會選他,若他趁機在南蜀做什麼手腳……”

“哥哥,我覺得靖王不會那麼做。”懷宇認真地看着我,眼裡滿是自信,“哥哥就信我這一次吧!”

看着昂首挺胸,已經很有氣勢的小少年,我無奈又欣慰地笑了起來,對啊,也該讓他學着自己做決定了。

“好吧!”我點點頭,“此事緊急,還是儘早安排的好。”

“嗯,我知道。”

自那次吐血後,身體終於有了徵兆,除了偶爾會咳血外,還變得很容易疲憊,明明剛睡醒,也沒做什麼事,卻沒一會兒就又想睡了。御醫開的藥也不知道具體功效是什麼,吃了之後並沒覺得身體好轉,明安也遲遲沒有來信,我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碰到了最壞的情況,距離那一天不遠了。

沒過幾日,二哥來向我辭行,他要馬上啓程趕往南蜀。

“派我去是你的主意還是皇上的主意?”二哥笑着問我。

我看了看他,轉過頭,“皇上的主意。”

“我就知道。”他輕緩地嘆息了一聲,“你還是不信我。”

我皺起眉,忍不住問道:“你爲什麼這麼執着於我信不信你這個問題呢?你若站在我的立場上,你會信我嗎?”

他想了想沒有作聲,我諷笑道:“你只口口聲聲怪我,卻是從來沒有從我的角度想過!”

“是我心急了。”他收起嘴角的笑意,看着我慢慢說道:“我總覺得再不快點,你就要走了。”

我心裡一動,面上卻不顯,只無奈道:“我上次說了那麼多竟是白說了麼?我寧願自欺欺人到死。”

顯然是很不喜歡那個死字,二哥不悅地挑了挑眉,隨後又柔聲說道:“你如果介意那些世俗之人的看法的話,我就帶你離開!”說着二哥溫柔地笑起來,“到一個別人不知道我們的地方,那時候你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他微笑着說着這種話,人又極盡溫柔,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刻我是動了心的,但是也僅僅只是一個瞬間而已。他可以拋下妻兒,我能拋下懷宇嗎?

不能。懷宇曾一度是支撐我活下來的動力,毫不誇張的說,現在的我根本就是爲了懷宇而活着,我傾盡了太多心血在這個孩子身上,要我抽身談何容易。更何況這輩子已經就快走到盡頭,在最後的時間裡,我只想好好陪着懷宇。至於二哥,讓他得到後就失去還不如從不曾給他,我對他並非無情,無奈身不由己,兩世的孽緣,我和他註定有緣無分。

“二哥。”我直直地看向他,“你適合更好的人。”比如一片癡心的君瑞。

“我覺得你就是最好的。”二哥淡淡地笑道。

我心裡暗歎,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固執呢?想着乾脆打發他走得了。

“我要睡了。”

“嗯,睡吧!”

“……你怎麼還不走?”

“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不走我睡不着。”

“乖,別鬧,閉上眼一會兒就睡着了。”

“……”

最後我只得閉上眼假裝身邊的人不存在,空氣裡傳來清淡的蘭香,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在這人身上聞見龍涎香了,原來是換了我常用的蘭香。

本來煩躁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意識像被什麼東西拽着一樣向深處墜去,進入深眠前,迷迷糊糊地感到有溫熱柔軟的東西印在自己的額上、鼻尖還有脣瓣,我本能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隨後翻了個身,放任思緒陷入一片黑暗中。

南北都有戰事,朝堂上的氣氛也頓時緊張起來,每天都有兩邊的戰報呈上來,令人暫緩擔憂的是戰報多是捷報。柳將軍那邊自不必說,他鎮守邊營三十餘年,早已令北蠻聞風喪膽,就連打家劫舍也是選離柳將軍最遠的地方,若不是北蠻土地貧瘠物質不豐他們怕是真不願意觸柳將軍的黴頭。

至於南蜀,靖王的手段自是不必說,西南的軍隊被他整治的妥妥當當,而南蠻也不過是彈丸之地,民風也不算彪悍,平時鬧鬧也就算了,若真碰見兵士也只有老實的份。

等到兩邊的戰事都結束的時候,夏天已經快過完了,在舉國同慶的同時,我的擔憂卻日趨嚴重,這個身體已經退回到了吃藥前的程度,甚至還在繼續惡化,而明安依舊未傳來消息。這一次,是真的只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