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 舞會正式開場,華爾茲樂曲響起,特蕾西去和修斯頓站在一處, 他問了一句:“要跳舞嗎?”
她搖了搖頭。
“我以前也沒見過你跳舞。”他說, “是不喜歡嗎?”
“也不是……你呢?”
在她的印象中, 修斯頓原本就極少參加社交舞會, 且每次一來就尋個角落坐着, 臉色陰沉,通常沒有人敢主動邀請他跳舞。
就連以前的特蕾西,如果在舞會上不小心看到了他, 都會嚇得趕緊轉過頭去。
“還好。”他低頭撫了撫高腳杯的杯壁,“十幾歲的時候跳的多一些, 後來就不怎麼參加這種活動了。”
“那你還記得怎麼跳嗎?”她笑了笑。
“這你不用擔心, 好歹是認真學過的。”他微笑。
這時候, 特蕾西又回過頭向英諾森的方向望了望,他獨自一人站在窗邊, 仍是那副慘白的臉色。從他入場到現在,上前和他寒暄的人有七八個,全都是說了幾句話見他臉色不對就告辭離開,連克羅尼都不在他的身邊。
“將軍,你注意到了嗎?”她望着那邊說, “他今天有點奇怪。”
“嗯, 看出來了。”修斯頓點頭, “另外, 今天的禮堂布置也很異常, 他似乎是看到這種佈置才變了臉色。”
——
克羅尼欣賞了一會兒禮堂中央賓客的舞蹈,隨後退到了宴席區域, 他後腰靠着一張條桌,若有所思地瞅着正埋頭苦吃的維諾小少爺。
“你慢點吃。”他說,“他們都跳舞呢,沒人跟你搶,你這是在羅馬混社會混出的後遺症嗎?”
“不是。”維諾喘了口氣,說:“我這是爲了逃避社交。”
“難道說你非常不受歡迎?”
“胡說。”維諾瞪了一眼他的笑臉,“只不過我家鄉那邊……很少有這種大型社交舞會,我不太習慣。”
“你小時候住在歐塞爾的莊園是吧?”克羅尼看看他,又轉頭看着牆上的暗金壁紙,“聽說那邊風光很好,地方也開闊,我還挺想去住幾個月的。”
“你這種羨慕的語氣是怎麼回事?”維諾看了他一眼,“皇子殿下,你有楓丹白露宮難道還不滿足?”
克羅尼忍俊不禁:“人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維諾沒好氣地塞了一塊蘋果餡餅到嘴裡。
“維諾·帕爾默。”克羅尼盯着他,眼神忽然變得深沉了些許,聲音也壓得極低:“我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次翻案失敗,造成了慘痛的後果,你會怪特蕾西嗎?”
維諾的表情變得很怪異,他將食物嚥下,問:“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克羅尼冷靜地望着他,“請你回答我。”
維諾沉默了一會兒,說:“回到巴黎翻案,是我自己的意願。”
“不是她帶你回來的嗎?”克羅尼的話語中帶有幾分刻意的誘導。
“是我自己同意的。”維諾說,“誰願意一直待在羅馬不見天日的暗巷溝渠裡,還揹負着莫須有的罪名?”
克羅尼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特蕾西是我的妹妹,”維諾瞪着他的眼睛說,“是我要保護的人,翻案如果失敗,一切後果由我自行承擔。”
克羅尼輕笑一下:“你這個哥哥還挺負責任的。”
“當然。”維諾不以爲然地轉過頭去。
“當哥哥就應該這樣子。”克羅尼站直了身體,向他揮揮手,看樣子是要往英諾森那邊去。
“喂。”維諾叫住他,神色稍微冷了下來:“這句話,我希望你也記住。”
“一定。”他笑着說。
——
特蕾西注意到,克羅尼到英諾森身邊說了幾句話之後,他的神色逐漸和緩下來,倒不是心情變好了,他大概只是不想讓克羅尼看出自己神思不屬。
一支舞曲結束,諾伊斯向和他跳舞的那位可愛的女士告辭,用紳士的姿態鞠了個躬,轉身向這邊走來,拿過桌上倒置的空杯給自己盛了一些紅酒。
“那位是萊森侯爵家的小姐,可愛吧?”他陶醉地說。
特蕾西:“可愛。”
“我跳得怎麼樣?”他滿臉期待地問。
“一般般。”特蕾西隨便答道,其實她根本沒怎麼認真看,她始終在觀察別的地方。
諾伊斯氣悶地喝了一會兒酒,轉頭向四周望了望,看見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修斯頓:“你們怎麼沒在一起?”
“剛纔有個律師跟他搭話,我就到這邊來了。”她說着,看見英諾森和克羅尼走去了禮堂的另一側,漸漸被人羣擋住瞧不見了。
特蕾西回頭盯着桌面沉思了一會兒,“諾伊斯。”
“嗯?”
“二十年前,英諾森曾經參加過在這裡舉行的舞會吧?”她問,“那時是不是發生過什麼?是一八七二年還是一八七三年?我記得……”
“咳,特蕾西。”諾伊斯清清嗓子打斷了她,“下一支舞曲快開始了,不如我們一起跳吧?”
特蕾西挑了挑眉,瞧了他一眼:“我不和你跳。”
“那你要和誰跳嘛?!別忘了你進入社交界之後的第一個舞伴就是我!”他很受傷。
倒確實是這樣,特蕾西十四歲就認識他了,十六歲進入社交界,不想和其他陌生人跳舞,自然而然就讓諾伊斯當她的舞伴。
“我們先安靜地坐一會兒。”特蕾西故作嚴肅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那你要答應我別再想二十年前的事了。”
“好吧。”特蕾西聳了聳肩,“我也想不到什麼,那時候我纔剛剛出生。”
片刻後,第二支舞曲響起,節奏比起之前的第一曲更爲舒緩,特蕾西聽着樂聲,愜意地看着人們優美的舞蹈。曲子快結束時,她回頭確認了一下修斯頓是否還坐在原處。
他仍坐在那張沙發上,獨自一個。他的位置很容易欣賞到禮堂正中賓客的舞姿,他看得很認真,幾乎心無旁騖。看這投入的模樣,他分明很期待今天的舞會。
特蕾西看着他,稍微愣了一會兒。
她忽然想起,她一直以爲修斯頓不喜歡跳舞,那是由於她自己不喜歡。就像不喜歡參加宴會、不喜歡大型社交一樣,作爲社交必備手段的華爾茲也令她覺得厭倦,以前學過幾種舞步,十六歲時敷衍地和諾伊斯跳了寥寥幾次舞,之後她就再也沒碰過這東西了。
但是看修斯頓那種眼神……難道他很想跳舞嗎?
開場時他的確問過一句,仔細想想,以他的性格,那句話應該不是隨便問問的。他確實想跳舞,也許不是喜歡,只是想在今天這個難得的場合和她跳舞而已。
特蕾西忽然覺得自己能豁出去了,只要是修斯頓的心願,她都想盡量滿足。
第二支舞曲結束,第三支還未開始之時,她丟下一臉懵的諾伊斯,來到修斯頓面前,稍稍彎下腰看着他,輕聲說:“要跳舞麼?”
修斯頓怔了一下:“你不是不想跳嗎?”
“忽然又想跳了。”特蕾西直起身子,嘆了口氣,“但是我都好久沒練習了,可能會踩到你。”
“沒關係,我帶着你。”他的眼神比方纔稍微明亮了些,這一點很難察覺。或許是性格沉靜的緣故,他的表情始終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微笑加深了,特蕾西看得出,他的確感到高興了。
舞曲即將開始之時,他站起身接過了她的手。
——
這一支曲子的節奏比剛纔那兩首都要快,有種輕鬆愉悅的味道,特蕾西原本以爲自己早就把舞步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在修斯頓耐心的引導下,她只混亂了一小會兒,之後很快跟上了樂曲的節奏,也逐漸記起了舞步,跳得越來越順暢。
修斯頓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卻沒有得到迴應。他發覺特蕾西跳舞的動作很隨意,有時會不那麼標準,卻十分自然,比起一般的舞蹈還多了幾分瀟灑。並且她的舞步比常人稍微快一些,他適應了片刻才能完全配合。
他總覺得她在神遊天外,但這並沒有影響她跳舞時的發揮,不得不說她跳得真的很不錯,有一種獨特的韻律。這讓他感到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愉悅,有點想延長這一支舞曲。
舞曲最終結束的時候,特蕾西放開他的手,站在原地呆了半秒,如夢初醒似的擡頭望了望他:“剛纔我踩到你了嗎?”
“沒有。”他笑着,“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特蕾西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休息一下吧。”
“你去坐着,我拿杯酒過來。”
她往宴席那邊走,修斯頓在附近桌邊倒了一杯紅酒,轉身返回時,一名端着托盤的侍者不小心和他撞在了一起,紅酒灑了一半到地毯上,他的手和袖口也沾到了些。
“真抱歉!”侍者連忙鞠了一躬,拿出一張乾淨的手帕遞給他,“我再給您倒一杯。”
“麻煩你了。”他接過手帕擦了擦。侍者放下托盤,在桌邊背過身去倒好一杯紅酒,走回來遞給他:“您的紅酒。”
“謝謝。”他接過酒杯,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若有所感地轉頭往人羣中望了一眼。
角落裡的英諾森及時避開了他的目光,那雙陰沉的綠眸微微眯着,像是在醞釀什麼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