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生打斷錢發羣的誓言:“別發誓了。自古以來,說易行難,行動才能取信你我。”
說罷,魏東生轉身回屋拎來兩頁紙:“夏曆二九九年(1578年)到三〇三年(1582年)的四年時間,你總共從我魏家商行盜取約133銀元的不正當收益。這些都是我查賬查出來的罪證,你承認不承認?”
錢發羣頓時臉色煞白。
原來並非魏東生不記仇,而是他悄悄記在賬本上。
錢發羣偷雞摸狗四年時間,瑣碎小賬不計其數,一時半會兒誰能記得清?再者,除了若干明顯錯賬,魏東生參考同行利潤率粗估小魏家商行的損失,才籠統得出錢發羣貪墨133銀元的結論。如果細究魏東生的賬本,肯定很多地方都存在爭議。然而,此時此刻的錢發羣哪敢和魏東生爭論,魏東生說他貪墨133銀元,錢發羣只能打碎牙齒和學吞,乖乖磕頭求饒:“東家饒命!”
魏東生平淡聲音總結說:“133銀元並非一筆鉅款,沿海港口轉一圈,年薪133銀元者比比皆是。但是,商行在這四年時間裡利潤一路暴跌,夏曆三〇二年年度淨利潤才區區105銀元。商行總利潤105元,你卻貪墨了133銀元,你自己說可恨不可恨?”
錢發羣不敢辯解,繼續磕頭求饒:“老奴該死!”
魏東生結束這輪批判:“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想再追究當時細節如何。但是,這事兒卻不能說兩句話就揭過去,你還得肩負起清洗業力的責任。錢發羣,我再問你一句,你可願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錢發羣能怎麼說呢?
時勢比人強,錢發羣只能回答說願意。
魏東生:“咱吳國商業圈子,講信譽時都說假一賠三。貪墨甚於假冒僞劣,但是咱們姑且按照假一賠三的規矩來,你從商行貪墨133銀元,就得賠償我399銀元。連帶被你中飽私囊的133銀元本金,合計賠償我532銀元,錢發羣你覺得我的提議怎樣?”
於錢發羣來說,532銀元毫無疑問是一筆鉅款。
小魏家商行時代,錢發羣年薪53銀元;邢管事登臺之後,錢發羣降職使用,年薪只有48銀元。如果忽略既往積蓄和其它收益,錢發羣不吃不喝工作十一年,纔有希望還完這筆鉅債。錢發羣嚇的渾身顫抖,卻不得不回答一句好:“老奴願意贖罪。可老奴年初進了監牢又大病一場,除了魏五家商行的5%股權,家裡最多還有四五十銀元現款……”
魏東生也知道錢發羣的難處,旋即提出新的解決方案:“以今年夏季股票交易爲基準,魏五家商行市值約3656銀元。你的5%股權,我拿走4.5%,股票現價摺合爲164.52銀元,方便點兒吧,我直接給你算成165銀元。扣除165銀元債務,你未來需要賠償我367銀元。考慮錢小小失蹤,短時間內你很多地方都需要用錢,四五十銀元現款就留在你手中吧。至於剩下的367銀元債務,我也準你延期償還,每年利息率6%,怎樣?”
股權縮水到0.5%,又揹負年利息率6%的367銀元債務,這絕不是錢發羣想要的結果。但是,與錢發羣最恐懼的趨勢相比,這樣的結果已經好了很多很多,最少他還有餘錢繼續尋找錢小小。
談完錢發羣該揹負的業力,魏東生才談起錢小小話題:“小小是個好姑娘,我會幫你找回她。”
錢發羣感恩戴德離去。
辭別魏東生,錢發羣快步走到家門口仍心有餘悸。
錢發羣在南塘監學見多了意氣用事的少年監生,本想小小利用魏東生的善心,豈料今日卻進了龍潭虎穴。想到魏東生指控錢發羣貪墨的賬本,錢發羣不禁暗罵一句陰險:手裡攥着這樣的證據,卻假裝不懂商業運營把魏家商行賣給大家;有了國子監監生功名,卻繼續攥着污點證據,直至錢發羣徹底落魄才趁機發難,當真陰險到了極點。
不過想到此刻尚矇在鼓裡的邢管事、常管事,錢發羣突然開心起來:“攤上這樣的陰險東家,你們也別想好過。”
……
魏東生沒有敷衍錢發羣。
秋季開學返校,魏東生就開始着手調查錢小小失蹤案。
稍稍瞭解此案背景,魏東生迅速明白錢發羣爲何遭遇南塘監學和杭州府府衙兩頓暴打。原來,方承泰在南塘監學讀書期間,不知怎的走了狗屎運,駭然勾搭上一名男爵的重孫女。
別小看男爵的影響力。
魏夏分封帝國的分封制度,異姓公爵和同姓王爵最少實封一省之地,伯爵最少實封一府之地,子爵最少實封一縣之地,男爵最少實封一鄉之地。簡單來說,子爵就是縣級小國,男爵就是鄉級小國,影響力不容小覷。
具體到吳國,吳國藩國建立時間較晚,中原諸藩國昔年爲了永久削弱皇室,才逼迫魏夏王朝第四任皇帝魏用風吐出浙江行省。吳國建藩時,國內沒有桀驁不遜的實權兵將,領地爵位因之少之又少。這麼多年來,吳國王室僅僅晉封兩名王子爲子爵,勳臣再大功勞也止位於男爵。譬如打造吳武卒方陣威名的戚繼光,吳國王室也僅晉封他爲男爵。
錢小小失蹤案涉及到的男爵,姓沈。
越吳戰爭早期,某沈姓縉紳捐盡家財起兵衢州府。而後,沈縉紳這支義軍依託魏夏皇室後援,縱橫衢州府和處州府等山林地帶,有效阻滯了越衛兩國同盟軍的陸地侵襲。吳國王室彼時拼命拉攏一切可爭取力量,於是賜他爲男爵,以吳國與衛國的邊界處州府慶元縣某鄉級區域爲沈家的世襲領地。奈何,直至1584年,沈縉紳的世襲領地依然處於吳夏魯三國海洋同盟和越衛兩國同盟的交戰區域,是以他有實封之名卻無實封之實,明顯弱於常規男爵。
再者,吳國當權派乃是以戚繼光爲代表的北軍,間接導致沈縉紳嫡系爲代表的地方義軍相當尷尬。沈縉紳去世之後,嫡長子沈某繼承男爵之位,暫避衢州府,沈家影響力持續滑落。到了沈家第四代,男爵嫡系一脈自然慣例去國子監讀書,子孫而後要麼繼承男爵,那麼分家另尋出路;而無法繼承男爵的旁系,則漸漸一代比一代沒落。
譬如沈縉紳的旁系重孫沈文慶,其已沒有資格去國子監讀書,甚至連東吳監學的校門也難敲開。
好在,吳國還有南塘監學。
南塘監學是戚繼光政治改革的試點,在其它監學的學生總數僅僅三百人規模時,它赫然擴招到每年三百五十餘人。南塘監學門檻低卻又教育資源豐富,不僅有方承泰這樣的平民之子僥倖獲利,沈文慶等貴族旁系也扎堆涌入。
國子監廕監監生,大抵都是貴族和世家的嫡系子孫。長輩們爲保住家業,往往逼迫這些嫡系子孫努力上進,即使他們功課成績不怎樣,爲人處世、人際交往等技能卻都在平均水準之上。換句話來說,即使一顆心賊黑賊黑,這羣貴族也能在公衆場合習慣性裝出悲天憫人模樣。凡此種種,國子監的血脈鬥爭縱然同樣激烈,表面卻能僞裝成風平浪靜的好風景。
這方面,南塘監學就不如國子監了。
由於入學門檻低,貴族旁系一擁而入,有迷茫尋覓出路者,也有紈絝子弟。這羣沒有能力或者能力相對較差的貴族旁系,偏偏霸佔南塘監學最優秀的資源,利益分歧漸漸惹來平民監生和寒門監生的嫉恨。平民監生與貴族旁系監生稍作接觸,一邊驚詫貴族子弟竟是如此酒囊飯袋,一邊憎恨他們把持平民監生努力一輩子也難獲得的優秀資源。與此同時,泥沙俱下的貴族旁系羣體,莫名其妙高傲者、仗勢欺人者等,往往得到機會就肆無忌憚凌辱平民監生和寒門監生,逐漸誇大兩大羣體之間的裂痕。
又因爲真實政治資源並不足以讓貴族旁系子弟肆意欺壓平民監生和寒門監生,南塘監學悄然無息間形成若干社團組織:貴族旁系子弟把社團當成交換政治資源的中介門店,平民監生和寒門監生則利用社團組織團結起來和貴族旁系子弟作鬥爭。
方承泰入學之初,曾以“少惹事,不惹事”心態拒絕加入任意一家社團站隊。豈料,中立派在激烈鬥爭形勢中根本無法存活,拒絕站隊的結果就是兩邊一起欺負他。
經歷一系列事件之後,方承泰毅然加入貴族旁系子弟建立的某社團,爲開創男爵沈家的沈縉紳重孫沈文慶效力。或許方承泰有一定才能,或許與方承泰脾氣相合,沈文慶旋即委以重任,並親自做媒把親妹妹沈文月許配給他。
有了沈文月,錢小小就多餘了。
這便是錢小小失蹤案的起因。
據說,方承泰決定娶妻沈文月時,曾真誠懇請錢小小以妾身份嫁給他,前途和女人兩不失。但是,錢小小卻憎恨方承泰見異思遷,當面破口大罵方承泰一頓,然後拎起包袱回老家。但出乎方承泰意料,錢小小說回家卻沒有回家,而是從此失去行蹤,音信全無。
以上,就是錢小小失蹤案的前因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