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生以監生特權要求杭州府府衙重審此案,杭州府府衙固然不敢像暴打錢發羣那樣欺辱魏東生,卻以流程等名義消極辦案。如果把希望寄託在杭州府府衙,恐怕十年時間也難出來結果。
既然官差不可靠,魏東生只能私自調查實情。
錢發羣眼見魏東生也無法說動杭州府府衙辦案,愈加懷疑方承泰或者說沈文月謀殺了錢小小,杭州府府衙畏懼男爵沈家纔不敢一查到底。魏東生則不以爲然,前五世歷練時他常與府衙級別官府打交道,旁敲側擊已經弄明白杭州府知府爲何消極辦案。卻是除了擺在明面的男爵沈家,錢小小失蹤案還涉及到二月社和歸祖社等社團的糾紛。
二月社和歸祖社,是吳國赫赫有名的監生組織。
千萬不要因爲監學體制類似現實世界大學,就小覷這些監生社團爲普通大學生社團。前面說過,監學的年齡限制比較寬鬆,二十四五歲入學者比比皆是。許多監生入學之前就已經成家立業,校園交際時自然也摻雜許多現實世界大學罕見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糾紛。以二月社和歸祖社爲例,它們都有極強的政治屬性和政治訴求,本質更像現實世界朱明王朝末年的東林黨、復社等泛政治派系。
方承泰先因爲平民出身加入二月社,而後又因爲沈文慶引薦加入歸祖社,身份異常敏感。官僚向來講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高層強硬態度要求杭州府知府徹底調查此案,否則他們何必惹一身騷呢?
二月社和歸祖社的矛盾,恐怕纔是錢小小失蹤案的難點所在。
區區國子監監生身份,根本無法推動杭州府用心辦案。
魏東生索性領着錢發羣與方承泰面對面對峙。有國子監監生特殊身份,魏東生輕鬆突破南塘監學的門禁找到方承泰。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錢發羣當即紅了眼睛,悲嗆聲音咆哮說:“方承泰,你把小小埋哪啦?”
方承泰面帶愧色,小聲自辯說:“拋棄小小已屬無奈,怎會蓄意殺人?”
錢發羣哪肯聽他的解釋,抄起一截樹枝,就要抽打方承泰。
魏東生瞧見方承泰的愧色,卻不由得心中一動。
方承泰的羞愧好像是真心羞愧。六世歷練過程中,魏東生見過形形色色無數人,真正的陳世美和真正的殺人犯極大概率不會出現方承泰這樣的羞愧情緒,除非方承泰的演技能夠輕鬆瞞過魏東生。與此同時,方承泰的憂心卻是假的。如果方承泰自覺愧對錢小小和錢發羣,且極大概率沒有謀殺錢小小的想法,他爲何假裝關心錢小小的安危呢?
難道,方承泰並不擔心錢小小的安危?
真相,似乎已經浮出水面。
魏東生攔住錢發羣,嫌疑目標瞄準方承泰的未婚妻沈文月:“沈文月有沒有殺人可能?”
方承泰當即保證:“文月誠然脾氣暴躁,卻非動輒殺人之輩。”
魏東生:“你敢保證?”
方承泰:“我敢保證。”
魏東生停止質問,準備攜錢發羣離去。恰在此時,一名少女怒氣衝衝快步走來,瞧見錢發羣面孔就咆哮咒罵:“你煩不煩人啊,鬼知道你女兒死哪裡去了!”
來人正是方承泰新任未婚妻沈文月。
錢發羣對沈文月的怨恨僅次於方承泰,下意識撲上去:“還我女兒來!”
怎奈沈文月有備而來,掄起皮鞭狠狠抽向錢發羣:“滾開。”
沈文月明顯鞭技不錯,皮鞭準確抽在錢發羣臉頰,疼的錢發羣捂着臉大叫。等錢發羣雙手挪開,臉皮一條血紅鞭痕,無比鮮豔。失女仇恨卻甚於鞭抽臉頰之疼,錢發羣捂臉慘叫兩聲,繼續不管不顧衝向沈文月。可惜,時間已晚,緊隨沈文月而來的兩名保鏢靈巧截住錢發羣。兩名保鏢一人鎖一臂一腿方式束縛住錢發羣,只把錢發羣的正臉和胸膛漏給沈文月。
沈文月顯然習慣運用該套路擒拿對手,保鏢束縛錢發羣同時,手中皮鞭已經揮向錢發羣:“給你臉不要臉了是不是?”
沈文月面貌清秀可愛,皮鞭揮舞起來卻相當狠辣,啪啪幾道鞭聲聽的魏東生都感覺胸膛隱隱發疼。這種狠辣明顯不只是性格殘暴,而是草菅人命習慣了,根本不把錢發羣這樣的小商人、小市民當成一條生命。沈文月或許沒有殺人的意思,可若不幸數鞭抽死錢發羣,錢發羣恐怕極大概率死了也是白死。貴族的社會地位和平民的社會地位,此時此刻是如此的清晰與可怕,區區貴族旁系都敢肆無忌憚施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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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生嘆了一口氣。
以1341年建朔北伐蒙元爲始,魏夏王朝已經綿延了243年。參考現實世界的朱明王朝和滿清王朝,魏夏王朝顯然也到了積弊叢生的末世,習慣了高高在上的貴族階層越來越不把平民階層當回事兒,社會矛盾異常尖銳。
可惜,王朝積弊頹勢非魏東生一人所能阻擋。
甚至,魏東生短時間內無法奈何男爵沈家。
魏東生僅能阻攔沈文月繼續施暴:“好好說話行不?”
沈文月瞪了魏東生一眼,叱罵說:“滾!”
方承泰連忙向沈文月解釋魏東生的特殊身份背景:“魏兄弟是宗室之後,又是國子監監生。”
沈文月臉色驟變。
越是沈文月這樣的貴族旁系,越能理解國子監的份量。沈文月的哥哥沈文慶,自幼冠帶神童稱號,卻連考五年都沒能考上國子監。作爲男爵沈家的旁系,沈文慶又沒有廕監資格,最後只能屈節來南塘監學讀書。亦是因爲考五年落榜五年的尷尬背景,沈文月異常敏感,希望通過欺壓不如她的平民階層維護她那貴族旁系的可憐自尊。
就像錢發羣惹不起沈文月,沈文月也惹不起國子監監生。並非男爵沈家怕了國子監監生,而是國子監監生屬於更高圈子,稍有不慎就能令沈文月悔不當初。
弱怕強,強怕更強。
沈文月或許不怕魏東生,卻怕魏東生喊來一羣國子監同學壯勢。
真若得罪了一羣國子監監生,男爵沈家絕對第一時間拋棄家族裡毫無地位可言的沈文月。驚覺魏東生竟是一名國子監監生,沈文月登時露怯,悄然收回皮鞭。但是,沈文月仍然希望保留自己的自尊,纔不會因爲剛纔一句“滾”字而向魏東生道歉。沈文月唯一的善意,僅僅是停止鞭打錢發羣,示意兩名保鏢放了錢發羣。
魏東生趁沈文月露怯,更進一步施壓:“最少也要道歉一句吧。”
沈文月瞪向魏東生:“道什麼歉?”
同樣是瞪,沈文月卻明顯少了剛纔居高臨下的傲慢。
面對國子監監生,沈文月已經心虛。
沈文月的含趙量,也就這種程度而已。
魏東生繼續有條不紊施壓:“不問青紅皁白鞭打一名快五十歲的老人,你覺得合適嗎?”
沈文月盯着魏東生,牙齒輕咬下嘴脣。
猶豫良久,沈文月突然冷喝一聲:“跪下。”
錢發羣下意識膝蓋一軟,差點兒跪在沈文月面前。卻是南塘監學和杭州府衙的兩頓暴打及沈文月的肆無忌憚鞭抽業已打斷了錢發羣的脊樑,他對強權的畏懼達到前所未有地步。
魏東生的反應則是懵然,不曉得沈文月想做什麼。
很快,魏東生懂了。
沈文月駭然轉向方承泰,咆哮架勢命令他:“讓你跪下。”
方承泰楞了兩三秒,竟然毫不遲疑的聽命跪下。
沈文月冷哼一聲,然後揚長而去。
沈文月纔不肯低頭呢,即使需要道歉緩解不必要的衝突,也有所謂的未婚夫方承泰代勞。
面對這樣的詭異發展,魏東生一時無語凝噎。
錢發羣則癲狂瘋笑起來,辛辣嘲諷方承泰:“方承泰啊方承泰,原來這就是你攀的高枝!哈哈,說讓你跪下就老老實實跪下……哈哈,方承泰啊方承泰,你連一條狗都不如。”
方承泰卻一臉平靜地詭辯:“我跪你,是因爲我愧對小小。”
錢發羣狠踹方承泰一腳:“你還有臉提小小?哼,繼續做沈家的走狗去吧。”
約見到此結束。
離開南塘監學,錢發羣猛然頹廢很多。
一直以來,錢發羣都活在怨恨裡,白日念夜裡思幻想能夠虐殺方承泰爲女兒復仇。可今日瞧見沈文月不把方承泰視作男人的肆無忌憚猖狂樣子,錢發羣突然間恨不起來了:縱然得了監生功名,縱然攀上了男爵沈家高枝,方承泰其實卻是沈文月說跪下就得跪下的一條狗。堂堂陳世美,活的這樣卑微,他錢發羣還有必要怨恨嗎?
失去了仇恨目標,錢發羣陡然有些茫然。
錢發羣的世界只剩下獨女錢小小的安危。
魏東生及時安慰錢發羣:“錢小小應該還活着,且很有可能活的還好。”
錢發羣泛起希望:“東家你曉得小小在哪裡?”
魏東生搖頭:“我不知道錢小小藏身何處。但是,瞧沈文月姿態,她應該真的沒有謀殺錢小小。沈文月沒有殺人,方承泰也沒有殺人,與此同時,方承泰卻又彷彿知道錢小小並沒有遇難。我想,方承泰應該曉得錢小小此時藏身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