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賽花在扳着手指折算秦廷的俸祿時,並不知道,在中原,宋元通寶與中元通寶的兌率一夜間已然變成了一比一點五。
王毛從賭場出來,一夜好賭,熬的兩眼通紅,也不過是到手了二三十枚銅錢,他疲憊的在豆花攤子邊上坐下:“一碗豆花,來倆燒餅。”
“好嘞,來啦……”
攤主誇張的應和着,麻利的盛豆花,撒蔥花,兩個燒餅一挾,便端了過來:“承惠,五文錢。”
王毛纔拿起燒餅,正要往嘴裡送,一聽便愣住了:“多少?你個老蒼頭,莫不是老眼昏花了,認不得某是王毛麼。”
“王三郎當面,小老兒自然認識的,可這一夜間漲價的事,小老兒也莫得法子。”
“噫,這事可稀奇了,昨兒個,爺在你這吃早,也不過是三文錢,這過了一夜,就翻倍漲,你銅氣歸心了?”
“不是某家漲,左右隔壁,整條街的東西,都漲了,唉,小老兒也不想吶,這不是被逼的麼。”
王毛咬一口燒餅,含糊道:“爺不差錢,說說,咋回事兒。”
“據說秦州鳳州那邊的銀行放出告示了,說宋元通寶換中元通寶,三枚換二枚。”
“操,他怎麼不去搶,反正我關中又不能用中元通寶,傻子纔會去換吶,再說了,我大宋境內禁用中元通寶,他的錢值不值錢,關你這老蒼頭屁事吶,跟着漲價賺黑心錢?”
“啊喲喂,天地良心,小老兒混口吃的,哪敢跟主顧過不去吶,可也不敢不遵行情吶。”
“操,難不成我大宋境內的買賣,都按中元通寶來定價了?哪個亡八蛋規定的?”
老蒼頭無奈的笑笑,湊過來輕聲道:“這話,三郎可莫得亂嚷嚷,那些大戶們,不都靠着那幾條小道發的財麼,那邊中元通寶變值錢了,這一體的,所有買賣都按那中元通寶來定價,這道理,您還不懂麼,不過三郎您要是有中元通寶,還是可以付三文就行。”
王毛依舊大大咧咧的嚷嚷:“呸,你這老貨,當老子傻吶,有中元通寶,誰個不存着,那是去了西域也是響噹噹的大錢,你說咱這錢,也是錢吶,怎就做不到那中元通寶的精緻呢。”
“何止精緻,這天南海北的都快被中元通寶給包圍了。”
一個行販模樣的男子大馬金刀的在左近的桌座坐了下來,示意也來一碗豆花兩燒餅,接過王毛的話頭道:“秦鳳就不講了,那夏州也早就開禁了,又聽說,北漢也要通行中元通寶,加上原來就一體通行的南唐,嘿,也就我大宋,還在用灰舊舊的老錢,能不掉價麼。”
王毛的眼睛就亮了起來:“那夏州的中元通寶又是怎麼個兌換法?”
“噫,原來你纔是個銅氣歸心的主,你當那些蕃民傻吶,三換二,沒商量。”
那行販頓了頓,四周打望了一下,又神神秘秘的湊過來悄聲道:“不過還是有的賺,據說下個月,就要一換二了。”
“嘶……”
王毛不小心咬到了舌頭,恨恨的將餅棄了,那些銀行又或者大戶,纔是銅氣黑了心了,這讓小老百姓們怎麼活,不行,得趕緊去買兩袋米回家。
王毛急匆匆的把豆花往嘴裡一倒,把另一張燒餅往嘴裡一叼,在桌上拍下五文銅錢,撒開大步就往糧店走。
到了鳳鳴街許記糧行一看,操,排起了老長的隊伍,四處都是議論聲:“這糧價怎麼一漲就三成,官府也不管管。”
“管啥管,許記能開這麼多年,還不是上頭有人……”
“都安靜些呵,趕緊多買兩袋回去要緊,這漲勢一起,搞不好以後還會漲呢。”
然後前頭又有人嚷嚷開來了,說什麼只能論鬥買,一人只能買二斗,多了不賣。操他嬢的……
王毛腿快,腦子活,一看這事不好,急匆匆的出了門,城南有草市,然而,等他到了城南,日頭老高了,漫天介都是抱怨漲價聲。
這股漲價風,自鳳翔、靈州、江陵、揚州、和州、舒州等地同一天吹起,如瘟疫一般四面八方的向汴京漫延過去。
等到宋廷知道消息,還在召集廷議,汴京城的百姓也就聽到風聲了,立馬開始了搶購大熱潮,物價一天三漲。
買漲不買跌。
這是國人自古以來便有的通病,就好比後世某年的“鹽荒搶鹽”一般,一個謠言便夠。
更何況這是事涉萬千商家切身利益的大事呢。
“中元通寶,我境內並不通行,緣何只是僞境調整了兌率,便能造成如此惡劣影響?”
這話,不好回答,知道原委的,都是嚐到出境兌換甜頭的,哪會把發家奧秘說出來,不知道原委的,那就是真的不知道。
三司使衙門的算盤子們是清楚的,可當年早把潛在危機呈上聖裁了,這鍋,某家不背,這瘡,某家也不揭,當啞巴。
王仁贍以樞密副使判三司,這事本來他最有發言權,但宋九重很清楚其才能不在財計,是以點名戶部侍郎劉熙古出班奏對。
這劉熙古也是宋九重的貼心老臣了,原爲宋州節度判官,財計頗爲精通,但爲人謹慎也是出了名的,史記其“入仕三十餘年,未嘗有過”。
劉熙古見官家親自點名,只好出班奏道:“蓋因爲我中國商賈,與西蜀江南交易頻繁,如今,逆秦僞唐同流合污,拒我宋元通寶,擅自提高錢幣兌率,又強逼我國商賈以中元通寶結算,如此一來,境外採買成本一下子就高了三四成。
兼之商賈又最好誇大之詞,如糧商,可能只在江南採購不過千斛稻米,但此一項漲了成本,原本庫存着的粟、麥、黍、豆等便跟着一體漲價出售,趁機暴利。
商賈又最無德,眼中只有利益,見有暴利,必然跟風,不管是否境外採購之物,只管漲價,這股風潮一起,民衆恐慌之下,紛紛購置生活必需,卻不知正中奸商之計。”
“若照這麼說,處置也就簡單了,凡本國所產,一律不許漲價,江南風物,西蜀特產,一律禁之,則物價必跌,百姓無憂。”
說話的乃殿中侍御史李檝,其人文采確實斐然,有名作傳世,其中“日長無客到山家,蘚暈封苔一逕斜,睡美不知中夜雨,起來驚落半巖花”句,時人最爲稱道,然而,於經濟一途,卻是真的門外漢了。
劉熙古脾性好,微微笑道:“李御史的想法是好的,可是執行起來還是有些困難,想讓商家降價,就好比割其心頭肉一般,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抵抗、拖延,又或者衍生出若干陰謀詭計來。
而禁絕南貨蜀產,也頗爲艱難,先一個,書籍紙張,基本上全賴蜀地與江南,再一個,綾羅綢緞,漆器銅鏡,美酒肉脯,不是蜀產便是南貨,就連鐵鏵犁,關中百姓也多選蜀產,除此外,官倉所用的麻袋,也多以蜀貨爲主,如何禁絕?”
“這……”
李檝鬧了個大紅臉,很沒面子,想了想道:“既然逆秦把兌率調高了三成,那我們便反過來調高五成……”
話音未落,滿堂鬨笑。
這一笑,反而把氣氛鬨笑開來了,因爲官家說了,李卿雖不懂經濟,但一片忠心,難能可貴,賞絹十匹,這一下,化解了李檝尷尬的同時,也把羣臣的積極性給調動起來了,你一言我一語的紛紛獻計獻策。
吵吵鬧鬧了一上午,想法創意五花八門,但真正有用的,卻是戶部提出然後被羣臣駁的體無全膚的開放常平倉,以抑物價。
宋九重沉思良久,終於乾綱獨斷,下霹靂手段,一面通知各州,開放常平倉以抑物價,一面責令各州府從嚴控市,非常時期,當行非常手段。
開封府尹宋炅也知道這事遲誤不得,下了朝便先向最關鍵的糧商開刀,一氣連拿十八個糧店掌櫃,殺雞儆猴,誰敢無故再漲價,一律法刀伺候。
殺。
可是利益當頭,殺不止剎。
常平倉的糧食一出來,便被人給一車車的買走了,來買的,都是開封府需要睜隻眼閉隻眼的傢伙,真投入到市面上的,不過是杯水車薪。
天子腳下的開封府尚且如此,其它諸州的情況用腳趾頭都能想的到。
結果,糧商們更起勁了。
不漲價,行,我存糧不足,只以升賣,一天只賣二百升,什麼,嫌夥計手腳慢?規矩便是如此,金字招牌當頭懸着呢,可不敢缺斤少兩,秤要穩,糧要細,服務更要貼心,不敢欺客。
遇到這樣的牛皮彈,不僅開封府的衙役沒辦法,就連武德司也沒辦法,哪家糧店背後,不是站着龐然大物的。
糧食可以這樣,其它百貨更可以直着腰桿說,進價都高了三四成了,您讓某家怎麼辦?讓某家虧本賣?笑話,那不如關市大吉。
至於和糧食一樣相關的魚肉菜疏,更是貴的離譜,直接翻倍漲,不讓漲價?行,您讓某家換糧行不,一家老小都餓着呢……
類似的場景,幾乎在大宋境內每一個州府上演着。
宋元通寶忽然之間就不值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