湞水,又名昌水,是嶺南道北江上游的幹流,發源於信豐縣大庾嶺石溪灣,流經南野、始興、仁化諸縣,沿途接納南水、滃江、連江、潖江、濱江、綏江等支流,最終與西江、東江交匯於番禺。
自前朝永靖四年鑿通梅關古道,湞江便成了溝通嶺南嶺北,連結長江、珠江的主要航道,有“日屯萬擔米,夜行百隻船”之稱。
永靖五年秋,華帝遣樓船將軍楊人普出豫章下湞水征討南越國。楊人普奉詔後,率樓船水師溯贛江至南安,棄舟渡五嶺,在湞凌兩江匯合處造船練兵,備戰年餘。次年冬,樓船水師溯湞水南下,與伏波將軍會師石門,進軍番禺,一舉而平南越之亂。
當時,楊人普的樓船水師不下十萬人,樓船高二十餘米。進軍時正值冬季枯水期,百餘艘如此龐大的樓船,載兵甲十萬,列陣於湞江之上,聲勢浩大,蔚爲壯觀。後世有詩讚曰:
長龍吟水遊湞凌,
千帆爲鱗萬舟軀,
將軍劍指天兵至,
樓船百渡載王師。
由此,湞水之寬廣深厚可見一斑。
時隔三十三年之後,江山未改顏,天下已易主,昔日樓船今何在?千舟何日再重來?
世事實難料,無論是早已作古的楊人普,還是正領風騷的虎狼軍,他們都沒有料到,當年的百餘艘樓船,如今還有機會故地重遊,時間就在今日!
南野縣,湞凌兩江交匯處,昔日樓船將軍楊人普造船練兵之地。此處河道迂迴曲折,港灣形似月牙,兩側山壁筆直陡峭,宛如刀削斧刻,千石萬巖凹凸其上爭奇競秀,山光水色相映成趣,可謂鍾靈蘊秀,如詩如畫。
眼下時值“五月龍舟水”過後不久,加之連日大雨,水位高漲迅猛,比之春冬時分河道深寬各增一丈有逾。極目處水天一色,真是碧水翠如玉、長河平如鏡。
沿江兩岸的南野縣百姓,他們曾聽爺爺輩兒說起過,當年的此地,曾有過百舟千帆,順江而下的壯觀景象。可是這一回,他們卻是親眼目睹了當日的盛況。
他們一大早便聚在江邊,翹首眺望,但見百餘艘高九丈、長二十五丈的鉅艦大船塞滿河道,船隊延延綿綿,白帆遮天蔽日,槳櫓密密麻麻。他們從辰時一直看到巳時,直看得眼痠腿麻,當年的吟水長龍卻猶未走完。
直到此刻,他們才相信了老人們留下的話語。他們終於明白,這一幕的震撼怎麼形容都不過份!
戰船!雖然陳舊破敗,雖然拆除了所有的拍杆弩機,可是遺留的射擊口和船頭的青銅雙脊獸,卻無不彰顯着他們的身份:樓船水師。
三十三年前,順江而下平定南越的樓船水師,他們完成了王命,功成身退,人可以走,可船又如何呢?
在這個問題上,曾經陷害逐寇軍的華帝趙舜,他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吝嗇!
步騎水三軍,以水軍所費最巨。五百艘規模的龐大艦隊,其中更有一百五十艘樓船,單艘造價超過五萬貫,日常維修養護每艘每年又需一萬貫,這是多麼巨大的一筆開銷?
造樓船,滅南越,那是先帝定的國策,不得不爲,可一旦完成了,趙舜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南越國已平,南方再無戰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那這些戰船該怎麼辦?皇帝陛下的決定是——賣!
多麼英明的決策,賣資加上節省下的軍費,這一進一出的收入,足以瞬間堆滿他的內庫。
敢賣就有人敢買,奇怪的是,鄭吳兩家瘋搶中小型艦種,唯獨樓船無人問津。原因無他,即使沒有軍械,可這些大傢伙的維護費用依然和體格同樣龐大,足以令他們望而怯步。
然而,這些鉅艦最終還是賣出去了,買主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風華正茂而又雄心勃勃的周家家主周昊乾。
當然,他可不是想造反,他是看中了這些樓船近乎恐怖的水運能力。
成交後,所有的樓船在兵部、水軍統領衙門和將作監中校署,三方專員的監督下,拆除了一切武器軍械,卸下厚厚的船舷裝甲,颳去大華水師的徽記,換上週家的家徽。搖身一變,成了正正經經的商船。
眼光是經商者的一切。事實證明,正是這場傾盡家財的風險投資,一舉奠定了周家水運天下第一的地位。
日月輪迴,時過境遷。當年這樁轟動全國的大生意,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化作史海沉鉤,爲人所遺忘。
周昊乾很謹慎。這些樓船,他內裡極盡保養之能事,可卻嚴令禁止漆刷外觀,因此水線以上看似破破爛爛,可若從水底看,那桐油刷得厚厚的,船底幾乎跟新的一樣。
同時,他更是深知這些龐然大物聚集在一起,會是多麼震撼的壯觀場面。數十年來,無論是大華還是大狄,他從不讓這些樓船集羣出現,即使最龐大的商隊,也絕不超過五艘的規模,只爲了不觸及統治者的敏感神經。
這種謹慎讓他騙過了狄人,在他們看來,這些就是特別大的船而已,而且是又大又破。他們絲毫沒有想過,也沒有試圖瞭解這些鉅艦的來歷和潛力,甚至不知道周家到底擁有多少條這樣的大船。
今時今日,這些樓船在闊別三十三年後再度同遊湞凌。他們逆流而上重回故地,宛如志在千里的伏櫪老驥,又如壯懷不已的垂暮英豪。那斑駁腐朽的船體,彷彿在訴說着過往的榮耀與輝煌,埋怨着歲月的無情與寂寞,相信並且期待着終有一天,他們會重拾失去的一切,迸發出最後的光芒,即使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來得如此低調,如此屈辱。
桅杆上沒有了金色的大華戰旗,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小小的三角旗,上書一個“周”字。船頭上長幡飄揚,上書:“運河援建忠義糧”七個大字。
松柏摧薪,桑田成海,昔日的戰艦成了今朝的糧船。目睹這一幕,兩岸觀望的百姓,即使是識陋的村婦,也難免產生了幽幽千古、物是人非的無盡感慨。
然而,部分靠水吃飯的舟子船工們,他們敏銳地發現,這些鉅艦吃水極淺,竟似是空船一般,不禁奇怪,他們所運的“忠義糧”到底在哪兒呢?
不知爲何,他們隱隱有種感覺,某些不同尋常的事就要發生了。那句話咋說來着?對嘍!山雨欲來風滿樓!
※※※
艦隊的中央,在四周破舊醜陋的鉅艦拱衛下,衆星捧月般簇擁着一艘豪華綺麗的旗艦,此艦名爲“玉麟”,乃是家主專用的座艦。雖是同一規格,可“玉麟”艦的外觀卻大不相同,通體碧綠,宛如一方巨大無比的翡翠,內外裝飾可謂極盡奢華。
此艦堪稱嶺南周家的象徵,平日裡只有家主遊江出行,或者接待達官貴人、洽談大宗買賣時纔會動用。
五層樓閣金碧輝煌,五彩旗幟絢麗奪目。頂層設有內堂外廳和東西耳房;其下三層,共有一百三十個房間,無不貼金飾玉,裝錦掛綺;底層爲護衛侍女起居處所。一應功能俱全,宛如一座移動的水上府邸。
此刻,一葉交通舟正穿梭於鉅艦之間,穩穩靠上玉麟艦翠綠如璧的船舷。
兩丈半高的船舷,拋下一卷繩梯。交通舟上,一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起身來,一手撩袍襟,一手扶繩梯,腳下輕踩,靈巧而不失風度的攀上船舷,動作輕盈,兔起鶻落,竟是個練家子。
甲板上,數名水手躬身行禮:“小的給供奉老爺見禮。”
客商頷首揮退衆人,腳下步子不停,直奔樓閣裡去,一溜登上五層。
樓梯口兩名女性供奉攔住了。客商未及開口,其中一位頭垂雙鬟,容貌清秀的姑娘,紅着臉搶道:“周大哥!你回來啦,請稍後,小妹這就去通報。”說罷飛也似的跑了。
另一位中年婦人曖昧地笑道:“阿武啊,凌燕那丫頭可又害羞了呢,你啥時候纔給個準信兒呀?”
周武面色肅然,拱手道:“柳姨莫要取笑,如今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柳姨一瞪眼,“開玩笑?這是玩笑麼?我說艦隊指揮大人!當着老生的面兒,你可不能揣着明白裝糊塗!”
周武大窘,漲紅了老臉不敢接口。
柳姨雙手叉腰,越說越怒:“阿武小子!你給老生聽好了,‘鳳鶯燕鸝’,原本都是保護馨夫人的,燕丫頭在小姐面前磕了頭求了情,這纔跟叶韻換了差事。這是好差事麼?咱們可是去打仗,是要玩命的,老生沒讀過書,卻也知道什麼叫兵兇戰危之時,你說她到底圖個啥?”
周武神色極爲尷尬,待要說些什麼,忽見凌燕奔跑回來,頓時閉上嘴巴,側頭不語。
“周大哥,小姐喚你進去呢。”凌燕瞥見兩人臉色古怪,望望這個,瞪瞪那個,格的一笑:“你們啥表情呀?柳姨,怎麼啦這是?”
柳姨苦笑搖頭,周武一言不發地拱拱手,撇下兩人逃也似的就往裡走,凌燕哎哎叫了兩聲,周武只是不應,一眼都不敢看她,氣的兩人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