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口稱擬旨,司禮監趕緊應諾,顫抖着攤開黃綾絹軸,剛要提筆,卻被人在肩頭一推,摔了個滾地葫蘆,擡起頭一看,竟是皇帝站在跟前,又補一腳,將他遠遠踢開,“滾開!朕自己來寫!”說着伸手抓過一支狼毫,蘸飽了血一樣紅的硃砂,在聖旨敬空處劈下一筆狂草。須臾而就,擲筆於地,喝道:“念!”
司禮監淌着鼻血爬地過來,高舉聖旨,一詠三顫地念誦了起來:“制曰:朕驚聞建安之事,怒怒怒,愧愧愧,大狄之萬戶竟弗如漢家一走卒,貪生懼死,臨陣畏敵,舍城防百姓於不顧,棄望族聲名如敝履,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
此朕之過也!朕即改之!着揚州統制夜於羅收捕此頑奴,所部千戶以上一體拿問,速處極刑,示懲天下,以明族規、正軍法、揚國典。另,如此鼠輩何能竊據高位?建安重鎮作價幾何?着夜於羅明白回奏!
茲事體大,朕心實痛,苟以天下之大,此等謬誤豈止一處哉?故茲詔示,鹹使聞知,着兵、吏二部即日起,廣收地方任免之權,嚴考天下將吏之能,佈告天下,著爲永例。望此等謬事再勿見諸於世,莫使朕貽笑於天地,祖宗蒙羞於九泉。欽此。”
殿內羣臣噤若寒蟬,殿外皇后卻格格嬌笑了起來。接着,她轉過了身,“啓駕,回宮。”
普顏急了,趕上一步道:“娘娘!您這是……”
察絲娜掩口回頭,笑道:“普顏,你跟着陛下多久了?”
老太監脫口就來:“回娘娘,老奴福氣好,四十六年了!”
察絲娜格地一笑:“真笨!你這都看不出來?陛下啊,他壓根兒就沒生氣……”
皇后的判斷是正確的。大狄幅員遼闊,兵強馬壯,雖是四面亂起,除卻嶺南逐寇軍外,餘者卻是疥癬之疾,遠沒有到動搖國本的地步。至少,目前還沒有達到這個程度。相反,皇帝海天早將這汪渾水一眼看到了底。
這場圍剿確實是敗了,海天再瘋狂也不會以兵事爲戲。相反,五嶺戰役他已動員了虎狼二軍最大的力量,以最高規格的禮遇迎接霸王的迴歸……然而,他依然敗了。
敗就是敗,可梟雄之姿豈如常人?所謂勝不驕,敗不餒,敗中求生,借力轉乾坤,說得就是海天這樣的人。
海天御極登基以來,做夢都想收回分封之權,真正做個一言九鼎的皇帝,而不是大草原上協調各部的盟主。如今藉着這場禍亂,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敗,敗得好啊!造就了一個渾水摸魚,火中取栗的天賜良機!
察合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如今自顧不暇,再不敢輕捋虎鬚;七大獸軍亂其五,剩下的龍猿二軍中,戰力最強的雍州龍軍是他本族人馬,由他的御弟海蘭坤執掌,最是忠心不過,而豫州猿軍婁羅族是皇后孃家,大狄國丈、猿軍大督帥於勃羅也是個堅定的保皇派,兩大精銳軍團齊心聯手壓制各州人馬,又有誰敢輕舉妄動?
這一場朝會,他藉故興波,佯怒下旨,做了一出好戲,無非想投石問路,結果竟是威壓朝野,廟堂無聲,各部勳貴高官誰也不敢出言抗辯。此時此刻,他們沒有實力、也沒有底氣這麼做。
海天一着得手,雖怒容滿面,卻暗喜在心。天時已至,他,終於可以推行胡漢一體的集權新政了!
至於平叛進剿之事,他也自有安排:着猿軍於勃羅居中策應,各路藩軍謹守本轄,加緊征剿。欽此!
※※※
壽春城內,虎軍大督帥夜於羅捧着玉軸黃綾的聖旨反覆端詳,兩條濃密的橫眉漸漸豎得筆直,目光一厲,一雙大手狠狠扭動起來。身後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趕緊抱住,“撕不得!父帥!那是聖旨!”
夜於羅一把推開兒子,死攥着聖旨恨聲道:“這個……這個混……”
“慎言!父帥!慎言吶!”摩柯爾趕緊截口勸道:“父帥!半州淪陷,烽火遍地,這當口兒您可亂不得呀!”
夜於羅掙開兒子雙臂,呆立片刻,漸漸平靜下來。眼風一掃,“都退下!”帳內衛士侍女立刻低頭倒退出去。
眼見素來沉穩的父親憤而失態,摩柯爾驚呆了,用發顫的聲音勸道:“父帥!阿赤兒這無能之輩敗了就敗了,咱們收攏勢力還可得十餘萬精銳,整軍再戰便是,您不是總教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麼?您這是怎麼啦?”
夜於羅啪地一聲將聖旨砸在帥案上,邁着大步在帳子裡來回轉磨,像條受傷的呲着牙的老狼。
“你不懂啊!青蓮教的勢力早已跨州而來,丹徒、曲阿、江乘……凡是靠近徐州的地方都已冒出青蓮邪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們還能抽調出多少兵力?混賬朝廷作壁上觀,尺兵不派,擺明了要藉此機會削弱各藩!此戰過後,無論是勝是敗,我葛祿一族必將元氣大傷,今後在朝堂上也再沒有叫板的底氣……你,不懂啊!”
摩柯爾捱了一通訓,也只能忍氣吞聲道:“父帥,您的意思我懂,可如今叛軍來勢兇猛,扼守了咽喉要地,我們唯有趁其立足未穩,以雷霆萬鈞之勢重奪豫章,打開嶺南通路——嶺南九郡都有守備軍,聽聞強援將至,必能死戰禦敵,叛軍沒那麼容易得手的!”
夜於羅看了兒子一眼,心中暗暗點頭,這小兔崽子到底是長進了。看到他,忽又想到了阿赤兒,怒由心生,重重哼聲道:“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也只有全力一戰了!——傳我帥令!九江、廬江、丹陽三郡,集結部隊,十日內趕到陵陽取齊,由本大督帥親自……”
“報————!”
他話沒說完,一聲急促的稟報已將他打斷,“稟督帥!溧陽急報,有一路叛軍騎兵繞城而過,一路向北飛奔,兵力不下數千人!”
“什麼!?逐寇騎兵!?”夜於羅大吃一驚,幾乎跳了起來。
溧陽縣地處丹陽郡北部,已接近揚州治下的最北端,數千規模的騎兵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揚州腹地,不!幾乎貫穿了揚州全境!這真是欺人太甚了,難怪他夜於羅暴跳如雷。
“混賬!真是混賬透頂!從五嶺山脈到溧陽縣不下一千五百里!沿途諸縣都是瞎子聾子嗎?”
摩柯爾突然一個激靈,跳上帥案,在成堆的文書中翻找起來,一會兒功夫找出七八本表章,“父帥!您看!”
“贛縣縣尉敬稟上官,近日轄下馬匪肆虐,縱橫劫掠,呼嘯來去,本縣一千鐵騎已被南嶺督帥抽調平叛,卑職麾下皆爲綠營步卒,追之不及,攔之不住……”
“餘汗縣令百拜頓首,三日前,本縣三鎮遭馬匪盡洗,縣尉隆多克率本縣鐵騎二千,追剿賊寇,初戰小勝,不料於武陽鎮誤中埋伏,全軍陣難……”
“黔縣縣尉啓稟大督帥,日前潘陽縣令隻身來報,潘陽縣漢民作亂,縣城淪陷,卑職當即率領全軍往救,大破賊軍,斬亂民三千餘級。據亂民招供,破城之賊爲一夥來歷不明之馬匪,城破當日已劫掠遠遁……”
“黔縣縣尉萬死乞罪,卑職率軍回師,中道遇伏,略有折損,羣賊以卑職之名行詐城之計,致使黔縣失守。卑職誓死贖罪,整軍再戰,已殺敗羣賊復奪縣城,羣賊遠遁……”
“故鄣縣尉伏乞死罪……”
“宛凌縣令火急上報……”
夜於羅越看越怒,心卻越來越涼。
這些淹沒於文牘的一封封奏報,清晰地勾勒出一條驚心動魄的行軍路線——由五嶺戰區出發,一路向北,以戰養戰,途經兩郡十一縣,縱橫一千五百里,大小戰鬥不下二十餘場。伏擊、偷襲、調虎離山、聲東擊西,每一次戰術都是如此完美。這樣的奔襲太驚人了,便是從前在大草原上也能堪稱經典,更不用提是在山丘密佈,水網縱橫的南方了。
指揮這支部隊的將領,太了不起了,竟能將騎兵用到這個地步,堪稱一代名將啊!換了自己能否做得到?夜於羅在內心深處不甘而無奈地搖了搖頭。
正自驚歎,忽聽兒子摩柯爾小聲嘟囔:“怪了,一路扮馬匪,忽然亮出旗號,要做甚麼?不想活着回去了麼?”
這句話落在夜於羅的耳朵裡,直如一道驚雷,將他手上的表章狠狠劈落,噼裡啪啦散了滿地。
“父帥!您怎麼啦?”
“江都!他們的目標是江都!大運河,他們要破壞大運河啊!——快說!溧陽發現敵蹤是什麼時候!?”
斥候慌忙答道:“三天前!已是最快速度了,溧陽離壽春足有八百里啊!”
“三天!三天……晚了,晚了!”夜於羅雙手捧面,一聲哀嚎自指縫間衝了出來。
果然是晚了。又過了三天,一封驚天動地的噩耗再次傳來——江都失守。
區區一縣,理應無關大局。然而,江都縣卻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