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眼前竄過一條倩影,劉楓嚇一哆嗦,還以爲是刺客,定眼細看裝束,那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宮女,“嗖”地一下就過去了,邊跑還邊招呼身後的姐妹:“快!快啊!月夫人親自掌廚!——當年逮着大王的芳心,靠的就是這個!學上一招半式,終身受益無窮!不定哪天露上一手,大王也看上你啦!”身後跟了一大羣小宮女,甚至還雜着幾個穿盔甲的鸞衛營女衛,嘰嘰喳喳,唧唧咯咯,像一羣撒歡出林的鳥兒,從眼前呼啦啦飛過去,竟是誰也沒有多看一眼邊上的“大王”。
劉楓怪鬱悶的,摸摸胸口,尼瑪,老子還有一顆芳心?我怎麼沒看出來?
想到明月的廚藝,又想起昨夜小姑娘侍寢時的溫柔款款,一時間食色之慾並起。劉楓此時裝了一肚子煩惱,本能地就想散心解脫,鬼使神差地邁步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穿過御花園,到了王宮的大夥房,便聽見明月又好氣又好笑地聲音,嬌嗔道:“呀,我只要一個打下手,你們都跑來做甚麼?不用當差啦!”
有個膽大的姑娘帶頭答道:“娘娘放心!我們都是放了班告了假的,看娘娘顯身手來了!——您就行行好,讓我們偷學兩招,好麼?”大羣宮女鶯鶯燕燕地起鬨:“是呀是呀,娘娘您心地最好了,千萬別趕我們走!——將來我們也要嫁人的,不學兩招傍身,那怎麼成!?”
顯然,月夫人寬仁待下善名遠揚,這些宮女鸞衛一點兒都不怕她,明月被她們磨得不行,看看時辰不早,只得氣呼呼地妥協道:“一羣沒臉沒皮的壞丫頭,小心本夫人做規矩,打你們屁股!——排齊了站好!看仔細了,今天要做的,是‘烤乳豬’!”
有的宮女驚喜叫道:“哇!是嶺南名菜‘烤乳豬’!看似簡單,其實可講究了,尋常的街頭小館都做不來呢!”
也有姑娘垂頭喪氣,“完了,我家窮,做不起這道菜的!學了也沒用……”
旁邊地同伴立刻提醒他:“傻瓜!你家窮,嫁個富的不就成了麼?——還不趕緊學!”
那姑娘登時歡喜起來:“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噓!開始了!”
劉楓個子夠高,即便遠開數丈,也能把目光從女孩子們的頭頂掠過,正看見明月站在中間的一張長條桌前。一隻肥嘟嘟的淨光乳豬趴在盤子裡,邊上兩排瓶碗盅罐,盛了精鹽、白糖、八角粉、五香粉、芝麻醬等作料,一旁是架在炭堆上的烤架,尚未點燃。
打下手的是個個子高挑的鸞衛營女衛,在明月指點下,她拔出戰刀,錯開步子擺定架勢,運氣嬌喝:“哈!”乾淨利落地一刀,將乳豬從內腔整個劈開,刀口光潔平整,筆直的一條線,登時換來女孩子們的嬌聲喝彩。
劉楓暗暗好笑,如今的明月,除了百發百中的射術,還向穆文討教了一身不弱的武藝,之所以要鸞衛幫手,其實是昨晚破了身子,今日使不得力的緣故。
明月和那女衛一起動手,將豬身扒開,呈平板狀,然後斬斷第三、四條肋骨,取出全部排骨和兩邊扇骨,挖出豬腦,又在兩旁牙關各斬一刀。
“好了,準備工作就是這樣!——第二道工序,醃製。”
明月口中解說,手上不停,用各種香料均勻塗抹豬內腔,一盞茶後即用鐵鉤掛起,等待豬身上的汁水滴乾,取下了擱在盆子裡,提一隻銅壺用沸水遍淋豬身,說道:“水要煮沸,澆時要慢要勻,才能讓皮繃緊、肉質變韌,熟了纔會外脆裡嫩有嚼勁。——把炭火點上,撥作前後兩堆,要烤了。”
打下手的鸞衛依言拾掇炭火,明月將燙好的豬體頭朝上放,用排筆仔細掃刷糖水,用木條在內腔撐開豬身,前後腿也各用一條木條橫撐開,紮好豬手。正好炭火已旺,便將乳豬放上烤架,豬頭和臀部分別對着兩堆炭火,小心地搖着。
明月的動作很仔細,搖得又慢又勻,兩隻眼睛緊盯着火苗,額上的汗水都不擦,任其滑過臉頰滴落下來,打在炭火上滋滋直響。姑娘們看得更仔細,須知烤乳豬這道菜,食材配料都不難,烤制手法纔是成敗的關鍵,火候的把握更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肉質過老發柴,調料的滋味便進不去,口味就會大打折扣。
不一時,豬頭和臀部都烤成了嫣紅色,噼啪爆油聲中,一股調料香料複合的香氣彌散開來。明月鬆開鐵叉,吩咐道:“把炭火撥成長條形,對,正對着豬身。然後不停往上刷油。”
“是!夫人!”鸞衛響亮回答,依令行事,似乎正在執行一項無比艱鉅的重要任務。
“對!就是這樣,要慢一點,刷子別蘸得太飽,小心濺油燙手。”明月滿意一笑,拿起一隻專用的鐵錐子,在豬身上一排排地扎眼子,說道:“這是排氣,否則裡面沒熟外頭焦了,那就不好吃了。”
“好了!難關已過,接着就是通考全豬,等到變成大紅色就成了!”
放下墜子,明月長透一口氣,笑道:“其實啊,燒乳豬有兩種不同的方法。一種是燒成光皮,要用文火慢烤,塗油也少,厲害的廚子還能在乳豬身上燒出花紋圖案,看着最是漂亮,大戶人家的宴席往往用得都是這一種。另一種呢,是燒成麻皮,那得用旺火,燒製時不斷塗油,利用油爆出的氣泡去灼乳豬,這種麻皮乳豬看上去醜,其實味道更好,外皮酥脆,肉質嫩滑,含漿膏潤,入口融化。”
明月說着,自己甜甜笑起來:“咱們大王啊,是個實在人,不愛看面子上的光彩,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味道!所以啊,我今天做的這隻乳豬,就是——大王!?”
“呀,夫人把大王比作乳豬呢……嘻嘻……”女孩子們都掩着嘴兒偷笑起來,可忽然發現月夫人自己不笑,正睜大了眼睛,直盯盯地瞪向後方,不由順着她的目光一扭頭,楚王殿下豁然眼前。
姑娘們全嚇傻了。楚王殿下笑了,笑得和藹可親卻又如釋重負:“月兒,你說得太好了!我要做個實在人,不重面子光鮮外表好看,我要的,是四海昇平,是長治久安,時候未到,我就應該等,我也等得起!——月兒!這個菜,做得好!”擱下這句話,楚王轉身大笑而去。
明月提着把菜刀,看看楚王的背影,又看看盤子裡的乳豬,想不明白:我做烤乳豬,跟四海昇平長治久安……有什麼關係?
※※※
陽春三月,春華競芳,萬物復甦。上京城內已是桃花爛熳,新綠如染,可如此撩人的春色,宜人的時節,卻無法掩蓋人們眼中的那抹驚恐與憂慮。
大戰平息,都城解圍,京師的百姓們歡喜之餘,卻猛然發現,此時的司隸,不一樣了!以長安和洛陽爲界,分成了整齊的三塊,左右兩塊一如平常,依然是繁華富庶的京畿之地。可是中間的那一塊,河東郡和弘農郡,整整七百里的範圍內,竟成了人煙絕跡的死域。
商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沿途看到的景象:“田地荒蕪,泥土開裂,雜草有半人高,走兩步就看見腐屍白骨,鎮子裡家家戶戶房門大開,沒有一個活人,也沒有一顆糧食,只有地上的一灘灘黑血。有的村莊整個燒掉了,一片白地,雞犬不留,慘啊!……潼關你去過麼?死人堆得山一樣高,幾萬士兵一起挖坑,一個月也埋不完,全都爛在那裡,蒼蠅像蝗蟲一樣遮天蔽地,臭氣能薰出十里外去,再這樣下去,今年定要傳瘟疫的!”
懷疑,像旋風一樣擴散——我們不是打贏了麼?我們不是守住了上京,將敵人殺得落花流水望風而逃了麼?更詭異的是——叛軍從未攻入潼關,怎麼潼關以西也是滿目瘡痍人跡蕭條?人都到哪裡去了?究竟是誰幹得!?
平頭百姓的質疑,叫做造謠生事。達官貴人們的質疑,就是另一種說法——彈劾!
“土地荒蕪,佃戶無蹤,房產店鋪毀於一旦!——請陛下做主!”
“前敵軍將亂兵滋事,飾敗邀功,所謂大捷情疏可疑!——請陛下查明嚴懲!”
“武安勳族子弟率衆勤王者一百二十人,領部曲兩萬三千餘,戰後竟無一人生還!——請陛下徹查此事!”
一份份彈劾表章,像雪片一樣飛入皇宮,之後又像頑石入海,再無一絲音訊。
近在咫尺的真相,終究難以掩蓋。漸漸地,一條條聳人聽聞的噩耗以驚人的速度傳播——第一漢將倒戈;豫州猿軍全滅;豹狼二軍叛逃;皇太子殿下被俘;荊州淪陷,揚州也淪陷,豫州、青州、徐州……統統淪陷!伐楚大軍片甲無還,平叛王師傷亡過半!朝廷損失了超過一百萬的軍隊!——可怕的敵人,是自己主動退卻的,他們任何時候都可能捲土重來!
朝廷大軍,一敗塗地!大狄皇朝,危在旦夕!
官員和貴族們大聲疾呼:陛下!陛下在哪裡?
隨即,最勁爆的一條流言給出了答案:皇帝陛下憂心成疾,臥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