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子時。荊州府衙的正堂內燈燭煌煌,隨駕襄陽的四位尚書齊聚一堂。其中的三位都在暗暗猜測,如今邊關無戰事,境內無災情,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竟要連夜商議,顯然不是遷都的事兒,大是夠大了,卻也是大而不急,自可等天亮了再說,何必尋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秘議呢?
一邊又好奇地瞧着殿角,楚王單獨叫了禮部尚書趙健柏,正悄悄吩咐着什麼,隱隱聽見老國舅憤怒的低吼:“最後一個!最多再加這一個!——再有下一次,老臣……老臣就跟你拼了我!”
看見楚王連連點頭,十分理虧的模樣。大夥兒不由看向消息最靈通的周雨婷。女尚書微微一笑,一笑不語。搞得大夥兒好生鬱悶。
不一會兒,人回來了。楚王樂呵呵的坐下了,老國舅卻氣呼呼的筆直往外走,“大王另有旨意,時間緊迫,三位大人,老夫這就告辭回廣信了。”草草一揖,匆匆而別,三位尚書面面相覷。
屋內剩下武破虜、喬方書、周雨婷,劉楓一個一個看過去,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到的人,臉色全都嚴肅起來——那深不見底的黑瞳冷芒凝聚,讓人觸目生寒,提心吊膽。
過了好一會兒,又有兩人進來,卻是武若梅和江夢嵐,稟道:“佈置好了,庭院、屋頂、四周、前後大門,都有疾風衛守哨,侍衛也全都換成了山越兵,帶隊的是古越蘭。——左相去找章統領喝酒,沒那麼快回來。”
三位尚書心中起疑,前半句還好說,瞧楚王這神情,今晚必定事涉機密,慎重些也是難免,可再怎麼換防,也輪不到山越兵站崗啊,要不是楚王好端端在眼前,他們都要以爲是江夢嵐兵變了。最奇怪的還是那後半句話,李德祿和章中奇喝酒,與我們商議大事又有什麼關係?至於最後那句“沒那麼快回來”,可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劉楓正盯着搖曳的燭光發怔,聞言把目光掃過來,先叫她倆個都坐下,這才幽幽地說道:“今晚召集各位,有一件大事商議——本王醜話說在前頭,今晚說得每一個字,都是國家最高機密,整個楚國,只有你們五個,還有我本人可以知道。泄露分毫,死罪不赦!”
天吶,下面還有周小姐和江宗帥在呢!那可是王妃和夫人啊,也是死罪不赦?!尚書們心頭猛地一陣收縮,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再看彼此,又發現會議的參加人員十分奇特,尚書、統領、諜報頭子,不像議政,也不像軍務,更不是家務,到底要議什麼?我們這幾個與會的人,又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共通點呢?
講好了規矩,劉楓自顧自地點點頭,開門見山地給出了答案:“今晚議的,是關於屠天煜的會談。”
在座五人登時一凜,劉楓與屠天煜的會面,是這場會盟中最神秘的一件事。按照屠天煜的要求,不帶隨員,不設護衛,更不準任何人靠近,會場方圓二十丈內只有劉楓和他兩個人。他們談了一整天,可究竟談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屠天煜告訴我一個消息……”劉楓說話時聲氣不足,有些輕,眸子裡似乎還帶着一絲迷惆,“我大哥……還活着。”
衆人一時沒品出味兒來,都在琢磨這楚王口中的“大哥”,到底是誰?突然,武破虜渾身一震,臉色大變,“難道是……”
“不錯!”劉楓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語調中帶着絲絲顫音,“我的嫡親大哥,先王嫡長子,大殿下劉柏……他還活着!”
屋內五人全都一個驚乍呼地繃緊了身子,通身的冷汗把內衣都溼透了,緊緊粘貼在背上。屋內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洞洞的墳場!他們終於找到了大家的共通點——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且非逐寇軍出身的人!
全明白了!
爲什麼這是國家最高機密?
爲什麼要把這裡守得密不透風?
爲什麼要藉故支走李德祿和趙健柏?
爲什麼只有我們五人可以知道?
天吶!霸王嫡長子,逐寇軍真正的合法繼承人,他居然還在人世!?
那……楚王怎麼辦?
四位重臣一位統領,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心裡都像綁了一塊石頭,壓抑極了。
這個消息如果走漏,對楚國來說,不啻於一場災變浩劫——上至劉彤、羅三叔、章中奇、薛晉鵬四位統領,中間吳越戈、楊勝飛、孔雲、霍彪四位營主,下至任何一個逐寇軍留下的老兵,他們都有權力再做一次選擇,效忠嫡長正統的大哥劉柏,還是跟隨排行最末的九弟劉楓?——在這個時候,誰能說得準!?誰又能靠得住!?
更要命的是,在這些人的手裡,掌握了楚國近七成的主力軍隊,如果事情往最壞的方向發展,毫無疑問,強大的楚國會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甚至劉楓今後都無權再豎起血焰王旗。——原來,這纔是屠天煜的王牌啊!
不知過了多久,喬方書沉沉地問:“如何證實?”
“不必證實……”武破虜接口回道:“當年敗亡時,大殿下已經成年,所有的逐寇老將都認識他,熟悉他,當面一見便知真假,根本瞞不住人,屠天煜不會蠢到在這個關節上撒謊。”衆人一聽都覺有理,又不做聲。
沉默中,江夢嵐突然站起來,手按劍柄大聲道:“不管發生任何事,面對任何困難,我江夢嵐,永遠跟隨你!山越軍團只效忠楚王!”
這一句話,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可還是讓屋內的每一個人精神大振!——確實,如今能夠完全靠得住的,除了個別的幾個營外,在軍團層面上也只有與逐寇軍毫無干系的山越軍團了!山越統領的這番表態,對楚王、乃至整個楚國來說,都有無比重大的意義。
望着那個一身戎裝的俏麗女子,那張激動而通紅的小臉上,不見了往日的頑皮與嬌媚,依稀便是當年合浦城下雙劍棄仇時的堅定無悔。劉楓緩慢而沒有一絲滯礙地向她點頭,並不需要多說什麼。
見江夢嵐衝在了前頭,周雨婷自然也不能含糊,於是率先開言統一思想,說道:“諸位,只憑一句長幼有序,我們絕不能把大王打下的江山雙手送人,這是根子,是底線,各位大人,你們都同意麼?”其餘四人隨聲附和,危機公關小組正式成立,接着便該商議如何應對。
“不管怎樣,先求自保!”喬方書還是比較偏穩持重,他一條條地建議道:“最要緊就是大王身邊的羽林軍!必須要牢牢握在手裡!眼下正有這個機會!——藉着遷都的契機,只帶走龍牙營和鐵衛營,以守護陪都爲名,把力量最強威脅也最大的羅三叔和驍騎營留在廣信。”
“鐵衛營也要更換營主,黑狼與楊勝飛杜寒玉的關係太近,難保萬全,不妨借擴軍的名義把他外放出去,命他另起爐竈組建新軍,甚至可以拔他做個新軍統領,他帶兵的能力有目共睹,當得起,也不算虧待了他。”
“至於新的鐵衛營主,我推薦龍驤軍的一名佐領,藍明旭,大王還記得這個人麼?對,就是嶺南戰役時,龍川縣爭功私併案中的那個民匪頭子,我在刑部專門研究過案卷,也查過他的底,是個義氣深重的豪俠脾氣,殿下有大恩於他,忠心是靠得住的!”
“鸞衛營也要動,羅秀兒不能再待在身邊,讓月夫人接替她的位置,至於她……我記得她和鐵衛營的佐領常朝陽走得很近,這次他也是有功之臣,殿下可以借大婚同喜的名義爲他們賜婚,將她嫁出去,離開身邊就好。”
別看喬方書只管政務,可有個當營主的哥哥在,他對軍務人事也是甚爲熟稔,如此這般一條條的抽絲剝繭,一份在三個月內將近衛力量與逐寇舊部徹底脫節的計劃漸漸成型,最妙的還是絲毫不顯痕跡,不管出不出事,都在正常調動的範圍內,誰也抓不到話柄。
喬方書朗朗而言,說到最後一條:“以江統領送嫁妝的名義,從山越軍團抽調兩萬山越戰士進京,再建一營,提拔古越蘭擔任營主,與鐵衛營並立,既是呼應,也是鉗制。”
“要不……我親自坐鎮王都?”江夢嵐紅着臉說道。
“不行!”喬方書立刻反駁:“江統領必須返回交趾,以免急時,連個帶頭勤王的人都沒有。退一萬步講,若是王都真出了大事,有你江統領在,大王便是有了‘青山’,一鍋端了,那才叫‘沒柴燒’呢!”
待得喬方書講完,劉楓又問周雨婷:“你怎麼想?”
“喬大人這是釜底抽薪之計,防範於未然嘛。說的想的也都周到,雨婷是附議的。只不過……”她頓了頓,略有些蒼白的指節輕輕敲打桌案,“我在想……他爲什麼要告訴你!?”
此言一出,舉座動容。
周雨婷秀美微蹙,接着分析道:“藏起劉柏,直到兩軍對陣之時,伺機打出這張王牌,足以換取一場戰役,甚至是一場戰爭的勝利!這沒有什麼奇怪的,龍驤統領章中奇,算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可他敢對大殿下齜牙麼?戰場上瞬息萬變,只要片刻猶豫,就足以扭轉乾坤了。”
“可他非但沒有這麼做!反而自己翻出牌,還非要我們看,這不奇怪麼?”周雨婷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事有反常即爲妖!這麼做,一定有不爲人知的目的!”
“我猜有兩種可能!”武若梅適時地接過口去,“第一種,以此爲引,誘使我們猜忌逐寇舊部,上下離心,自亂陣腳。——喬大人的建議,若梅只同意一半,可以做,但不能做全,否則在有心人的推動下,衆口鑠金,流言似劍,掩得再好也要落下禍根的,只怕到時候君臣互忌,軍心離散,不測之禍將至矣!大狄前車之鑑尚在,我們難道要重蹈覆轍麼?依我看,抽調山越軍、重用藍明旭,這些都是固本之舉,可以用,諒誰也挑不出毛病。至於調走驍騎營,撤換黑狼和羅秀兒,太急也太明瞭,我看就不必了。”
“至於第二種……”武若梅聲氣不穩,似乎連她自己都有些沒信心,“第二種正相反,他根本沒有敵對之心!之所以私下裡提前透露給殿下,就是要殿下放開顧忌,明白他也好,大殿下也罷,其實並沒有持嫡奪權的心,只是單純地想要得到楚國的接納和庇護,至於大殿下嫡長子的身份,只是迫使楚國接受他們的一種要挾手段!——到底是哪一種,請恕若梅猜不透了。”
“我瞞着沒說透,你就能猜到這個份上,也真是了不起了!”劉楓終於擠出一絲微笑,由衷讚歎,“猜對了!是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