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人已到齊,先談正事!”劉楓放下酒碗起身披衣,抹手把腰帶隨意一束,“星魁盼娣,把守帳外,警戒十丈!”二將應諾而去。綺蘭已麻利地移走爐鍋瓦罐,穆文搬來方桌,鋪上地圖掌上燈。帳內氣氛頓時一肅。
劉楓穩立圖前,幾人四面圍攏,穆文站在身側,指點地圖說道:“這是箕屋山,喀爾吉的貴族私軍駐紮在北,我軍主力紮在南麓。依山爲界,這是事先談妥的條件。——自從鐵浮屠敗亡宜城,喀爾吉已有擁兵自保之意,我們的使者一到,他立刻同意暗中停戰,同時保證約束部衆不劫不掠維護民生,有了整整一個青州給他交差,一年半載都不會動了。作爲回報,他暗地裡泄露軍機,把幾個不聽話的貴族賣給我們,撤兵途中打了三場伏擊,滅敵七萬,戰果十分客觀。”
武若梅眸中藍眸一閃,忽地輕笑:“蠢輩就是蠢輩!自殘手足,自廢武功,就看眼前骨頭,不知背後鎖頭!——這條老狗,上鉤了!”
穆文訝異地看她一眼,發現武若梅的目光釘在地圖上,正蹙起秀眉往西北方向搜尋着什麼,心中暗暗驚訝——這是自己領兵打仗近十年來,親手製訂的最高明最得意也最複雜的戰略!耗費多少心血?苦熬多少通宵?還是虧得自己久在青徐熟知地理,再加上偶然間的靈光一閃,纔有了這個宏大的作戰計劃!眼下只說了個開頭,難道她就想到了後頭?
“不錯,這是一個計中計!”穆文苦苦一笑,暗道一聲名不虛傳,笑道:“老狗只道楚國大敗大勝傷而不死,眼下正是自保有餘進取不足,他打定主意坐山觀虎鬥,存得是漁翁心思。可他萬難想到,我軍的下一個目標,竟然還是選擇他!——他想不到,李統領竟會不顧襄陽,倍道兼程斷其後路,他更加料不到,我們捨棄青州,看似是割地求和舒緩壓力,真正的目的是……”
劉楓目光如鐵,地圖上重擂一拳,幾乎和穆文同聲開口:“誘他過黃河!”
※※※
穆文回到東線戰場已是五月中旬。鐵騎永勝兩大軍團近四十萬主力部隊,就駐紮在箕屋山的南麓山腳下。這個地點乃是精心挑選,二軍依山紮營,登高立哨,俯瞰山北大片狄營,喀爾吉的五十多萬貴族私軍就在那裡。
雖然兩軍私下達成協定秘密停戰,可哪敢真就放心高枕無憂?專挑箕屋山作爲臨時邊界,地勢就佔了先機,若是喀爾吉突然“開竅”發起進攻,楚軍就能先一步發現,屆時劉彤的騎兵遠出在外,孟大牛的步軍入山固守,內外呼應互爲犄角,軍勢上也佔據了主動。——東線敵我實力本就差距不大,大不了舍下血本也能硬吃了他!
這一天中午,劉彤和孟大牛早早就在營前等候,望見穆文的衛隊迤邐而來,對視一眼,臉上便露出喜色。
——雖是戰略撤退圖謀後進,可畢竟是捨棄了大片的國家領土,儘管大王有言在先,可以適時“佯敗棄土”,可他們扔掉的是整整一個青州啊!那是全國六分之一的領土,國家賦稅的三分之一來自這裡!
如今他們不戰而退說扔就扔了!
更不用提,計策中幾個關鍵的惑敵環節——與敵私下議和,棄戰退兵,賣國割地,讓土酬敵……計策雖妙,可這一條條的都是通天徹地的死罪!大王會是何種反應?會不會支持這個膽大妄爲的戰略?
就算大王求勝不心疼青州,可自己這夥人不請旨就做出這麼大陣仗,“無視君上,專權擅爲”都是現成罪過,一心爲公也犯了臣子大忌!如今的大王遭逢內亂必將更加多疑,君臣又遠隔數千裡之外,讒言一進入骨三分,驚聞此訊,他會不會疑心自己擁兵自重了?
胡思亂想,愈想愈怕,他們難免心懷惴惴。
直到此刻,親眼見到穆文雄赳赳氣昂昂地擡頭挺胸回來,臉上的神采只比那五月天的驕陽麗日更加燦爛,兩位統領這才真的放下心來。——大王,果然是英明的!
碩果僅存的另一位逐寇老將王擎蒼,因歸入鐵騎軍代替李天磊的鋒將之位,無比幸運地躲過了豫州浩劫,此刻他也站在迎候的隊伍裡,心中不禁悲嘆:如此氣度、如此睿智,我們真是蒙了心,瞎了眼!若是沒有內亂,楚國始終由大王掌控,何至於眼前這般局面!?按照原先制定的遠景戰略,此刻三年之機已至,大王刀鋒北指,血焰王旗迎風而動,百萬大軍兵分三路從容北伐,那是何等浩蕩快意壯懷激烈?!
但那一切,終究只是想像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八個字竟無端冒了出來,不覺間,老將軍已是心酸眼紅,眸中蓄滿了悔恨的淚水,他咬緊牙關兩隻手拼命地抹,可無論如何就是止不住!——李相、老羅、老兄弟們,我們真是……太傻了!
王擎蒼的悲傷大家看在眼裡,也懂他心,知他痛。可劉彤也好,孟大牛也罷,卻只作不見,沒人試圖勸解。——這種空口白話還是少說,割入靈魂的傷口,痛如刺骨,恨可錐心,不是言語可以撫慰的。
迎候隊伍裡的一對男女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心境。——那是曾經的青蓮教如今的紅蓮教的教主和聖女,洪濤炎和蓬蓮夫婦。
這二位,經李天磊一言點醒,奪權內亂中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站在楚王一邊,此刻證明這場豪賭押對了寶,心裡又是竊喜又是後怕。
他們投入楚國時已經放棄了軍權,選擇相對安逸的宗教“神權”。看似依然是高高在上,可他們自己清楚,這一切的浮華虛榮,都是構建在楚王殿下的“君權”基礎之上,若一時鬼迷心竅站錯了隊,如今天又變了回來,劉楓可以寬容幸存下來的逐寇舊將,但絕不會原諒自己夫妻倆,這個下場,只怕是萬般悽慘!
可是同樣的,經受住最嚴峻的考驗,也必將贏來最豐厚的獎賞。完全可以想象,相比從前剛投楚國那會兒,自己夫妻倆在楚王心裡的位置一定會突飛猛進,有了“聖眷”,自己的權勢、地位、名望、尊榮……一切的一切,也必將更加穩如泰山!
——李統領啊,你可真是咱兩口子的活菩薩!
“公主、義父,穆文回來了!”
年輕的副統領雙目閃光,難耐心中的激動,遠隔數丈翻身下馬,大步走過來。
“好好,回來就好,等你多時了!”
孟大牛快步迎上去,用力拍他肩頭哈哈大笑。
劉彤緊跟在後頭,毫不客氣地在孟大牛肩頭一推,霸王神力何等洶涌,老農民二話不說,呼地飛了出去。
公主殿下微笑看着自己的駙馬,熱情地挽住他胳膊,一路走一路說:“瞧你這一路趕的,灰頭土臉,趕緊的,洗臉換身衣服!哎呀,飯吃了麼?給你備着了,你先吃着,熱水在燒,吃完好好洗個澡,奴家給你擦背!”
劉彤就是這性子,胸中坦蕩,口無遮攔,小別之下熱情似火,什麼身份場合全不顧的,逮着男人便不放手,絮絮叨叨問寒問暖,親親熱熱把臂而行,三軍諸將視若無物。
堂堂鐵騎軍團統領,楚國大長公主殿下,這一聲“奴家”喊得驚心動魄蕩氣迴腸,三軍將士聽得魂飛魄散,失足落馬的、原地栽倒的、走動撲地的,比比皆是,兵器落地的叮噹聲不絕於耳。
穆文窘得又尷尬又感動,只一個勁兒的咧嘴點頭,不及說話只“哎哎”幾聲,就被連拖帶拽地扯進了大帳。
這一進去,就度過了一個充實、精彩、又難忘的午後時光。
駙馬爺在裡頭換了衣服吃了午飯、洗剝乾淨又被拖上牀。所謂小別勝新婚,“房事不點燈”的大長公主殿下終於露出兇狠的本來面目,光天化日就敢邀戰三百回合,可憐永勝之虎難敵霸王之女,被當場擺了十八般模樣。好不容易兩敗俱傷鳴金收兵,接着又洗鴛鴦浴,喝茶吃了點心,兩口子這才從容更衣,心滿意足地施施然出來。
外頭衆將早已等得心急火燎,只圍着公主大帳走馬燈似的團團轉,偶一照面,具是欲言又止、欲哭無淚,跺腳搖頭長嘆一聲,然後繼續轉圈。可再急也是性命要緊,誰也沒膽子真就吼一嗓子“公主殿下國事爲重!”
——劉彤大家是瞭解的,說不過就動手的角色,正所謂駁倒容易擊倒難,與其豁出性命打擾她夫妻團聚?額……不如留得此身,爲大王再出一把子力吧!
此刻終於見他們出來,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打着擺子直哆嗦,擡眼一望,太陽落山了,險些沒當場哭了。
孟大牛顫抖着跨前一步,一吸鼻子便帶了哽咽:“你們可出來啦。時候不早了,我們……我們這就開會吧。”
劉彤挽着駙馬的胳膊,向他甜蜜一笑,回頭道:“好!大家終於到齊了,我們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