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城,周府,臨水賞月樓。連日大雨,難得今日放晴,此刻夜色靜謐,月華如水。賞月湖邊,周雨婷攏裙斜坐,臨水照影,碧水映着麗人,蹙緊的秀眉彷彿湖畔垂柳,白玉般潔淨亮麗的絕世容顏,籠罩一片憂雲愁霧。
雀羽珠飾的百褶石榴裙十分華麗,但卻得不到珍惜,被她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裙襬下,兩隻描金鳳頭履的鞋尖兒,有下沒下地踮着,十分難得地露出幾分孩子氣。
身邊壘着一堆小石子,輕輕捏起一顆,重重甩向湖面,打出七八個水漂,盪開朵朵漣漪,一波未平一波起,宛如她此刻的心緒。
再伸手時摸了個空,不知不覺間石子已扔盡,她賭氣似的一擰身子,抱起膝蓋低下頭,整個人兒蜷在一起,一雙秋水明眸望着自己腳尖,湖水將月光映着她的臉頰,愈發顯得蒼白。
湖水靜了,卻又吹過一陣風來,憑空起了波瀾。
“嘩啦啦!”身邊又摞了一堆小石子。
周武撣了撣衣襟下襬,抖去包石子時沾上的泥灰,竟不顧尊卑地與小姐比肩而坐,中間僅隔了一堆小石子。
“小姐又在擔心了麼?”周武率先扔了一顆,打水漂的技術比小姐更加高明。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遭了變故,身處絕境,周雨婷也擺不出小姐架子,撅嘴嗔道:“如何不擔心?鈴兒逃去求救已逾半月,音訊全無,小女孩兒家孤身進山,這讓人如何放心得下?”言罷也扔了一顆石子,出手重了,噗通一聲直貫入水中,擊碎了一灣冷月。
周武又捏起一顆,沒有扔,託在掌上輕輕拋着,“其實小姐你,更擔心殿下根本不會救我們,對麼?”
周雨婷花容一慘,揚起的手頓在空中,悠悠說道:“若是平時,他或許會來,只是如今,卻不好說了。”
她輕咬朱脣,恨恨道:“雞籠峪之戰爆發了,他苦等三年的時機終於到了,偏偏在這個時候……這些吃裡扒外的東西,真是該死!”
她狠狠砸出手中的石子,卻又幽幽嘆了口氣,搖頭道:“即使他不來,我也不怪他,殿下是個做大事的人,如何看不明白?今後周家還是周家,唯一的分別,只是代理人不再是我,僅此而已。更何況,如今我已式微,若助我不成,值此關鍵時刻白白失和於周家,得不償失!”
聲音清冷,不帶一絲煙火氣,周雨婷自失地一笑,臉上盡是苦澀,“換了是我,我不會管這檔子破事兒!”
周武心下雪亮,確實是這個理兒,可還是勉強微笑勸道:“小姐杞人憂天了,我觀殿下爲人,最是重情重義,三年來,小姐傾盡全力助他,他又不是個瞎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看他未必如此勢利!”
“殿下的爲人,我比你看得清楚!重情重義不假,卻也得分時候!”周雨婷眼眸含淚,嘴角掛着冷笑,愈發顯得悽楚,“欲成大事者,何人不可舍?殿下乃是謀國之人、梟雄之姿,又豈會爲私交情誼所絆?”
周武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慨然一嘆,轉過臉去不言聲了。
四下裡靜了,惟有幾隻青蛙趴在荷葉上呱呱聒噪,擾得人心緒不寧。
周雨婷定定看着賞月湖如鏡的湖面,癡望半晌,忽然蹦出個念頭,萬一他要是來了呢?她被自己嚇了一跳,芳心經不住顫抖。不可能!可是萬一呢?心潮起伏,不禁患得患失起來。
——他要是真的來了,那他就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要是不來,便是天字第一號大壞蛋!
罷了罷了,想他作甚!
心煩意亂之際,忽見數排螢火蟲停於湖邊垂草之上。周雨婷心念一動,暗暗祝禱:我且數之,若是單數,他便不來,我命合休!若是雙數,他便是個有良心的!
一隻,兩隻,三隻,數到十六隻,眼看就要數完,草叢卻蹦出一隻青蛙,噗通一聲跳入水中,螢火蟲受驚,騰的一下化作漫天星屑全都飛光。
周雨婷大爲氣惱,丹鳳眼瞪得溜圓,猛抄起一把石子,連帶着雜念嘩地拋入湖中,甩臂嬌呼:“他愛來不來!如今落得這般田地,能做的都做了,聽天由命好了!大不了一死!老孃來世做個男人!”最後一句喊得嘶聲力竭,宛如潑婦罵街。
周雨婷乃是標標準準的名門閨秀,素來端莊持禮,優雅高貴,況且長年執掌家族生意,走南闖北的更添了幾分雍容氣度。相隨多年,周武何曾見過她這等彪悍模樣,直驚得目瞪口呆,手一僵,拋起石子沒接住,失手落地,“咚”地一聲彈進湖裡。
他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餘光一瞥,驚訝道:“哎?這不是蔣叔麼?怎麼會到這裡來?”
周雨婷循聲望去,果見一名五旬老者顫顫巍巍,蹣跚而來,他是周府三十多個門館之一,但卻是最忠心的,周家內亂後,就是他從後院進菜的小門裡私放了鈴兒出逃,如今他居然出現在這裡,難道是……
思及此處,如何按捺的住?她一躍而起,提起裙據飛奔過去,“蔣叔!可是有了鈴兒的消息?”
老人邊說邊來,邊走邊哭:“小姐,老奴無能,這事兒被三位執事察到了,幸虧老奴走得快,否則……”
周雨婷心中沮喪,強顏歡笑地勸道:“察到就察到唄,蔣叔不必擔心,進了這處院子,宗堂供奉會保護我們,只要家主還在,叔叔們絕不敢輕舉妄動的!”
“可是家主……唉!”老人痛心疾首,頓足哀嘆。
周雨婷與周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眸子裡看到了焦慮和憂愁。
賞月院是家主的居所,平日裡由百餘名宗堂供奉守護。這是一支特殊的力量,皆是武藝高強的豪俠之士,只受家主一人節制,便是議事堂也無權調動,這是百年前就定下的規矩。
半個月前,家主突發重病,至今昏迷不醒,全靠侍妾嘴對嘴地過粥過藥續着,眼瞅着怕是不成了。
可不知怎的,議事堂卻得了信兒,說是家主留了遺囑,家族竟然傳給七小姐周雨婷,這下執事們不幹了,偌大家業,豈能留給族譜都進不去的女子?
以此爲引,多年積怨一朝爆發,她的三位叔父,周東瑋、周東林、周東波詐稱七小姐毒害家主、篡奪家業,裹挾了周府上千家丁護院,造了她的反,幸虧有周武和一干忠心的護衛,周雨婷才得以逃進賞月院。
進了此院,便是執事們都不敢亂來,宗堂供奉們可不管你什麼輩分,也不管是非對錯,誰是家主就聽誰的。如今老家主周昊乾還沒嚥氣,卻也下不了命令。於是,供奉們便恪守中立,兩不相幫,但也不準在此地動武,一時倒也僵持下了。
對於眼前這老頭,周雨婷還是很感激的,危難關頭肯冒死救走了目標較小的鈴兒,患難見人心吶,實在是難得的忠僕。
主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容易勸住蔣叔,說道:“家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挺得過去!”讓他安心歇着,天塌不下來。
蔣叔老淚縱橫地去了,周雨婷的退路也斷了。她自己心裡清楚,爺爺是突然倒下,根本就沒那勞什子遺囑,她這七小姐註定成不了家主,更節制不了宗堂供奉。如今連逃跑的希望也絕了,一旦爺爺真的去了,她只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小姐!”周武忽然語氣鄭重地道:“若事不可爲,我護着你殺出去,咱們去臥龍崗,就算不再代表周家,想來殿下也會善待你的!”
小姐吃了一驚,“你護我?你別忘了,你也是宗堂供奉!”
周武狡黠一笑:“我保護小姐平安,奉的是老家主的令,除非他老人家親口收回成命,否則此令永久生效!便是新家主也奈何不得!”
周雨婷鼻子一酸,急轉身擦了下眼角,倔強地道:“你……你以前是帶兵的,論武藝,宗堂前三十都排不進,何苦陪我送死?”
周武無所謂的聳聳肩,用調侃的語氣說道:“自從小姐七歲起,我便跟隨左右,都過了十多年了,早習慣了,不想改了,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你若嫁,我陪嫁,你若死,我陪死……我說小姐啊,夜深更涼,早些睡吧,或許醒時,殿下已在面前也說不定……”聲音漸遠,人已徑自去了。
周雨婷呆立原地,仰望天際,彎月似刀,繁星明滅。月華星光下,兩滴晶瑩淒涼的淚珠兒,無聲滑落下來。輕輕的絮語,低低的呢喃,似祈禱又似哀求:“劉楓,劉大帥,九殿下,只願你……笨一點纔好……”
※※※
此時此刻,番禺城,瑪瑙大街,柳家車馬行。
三進兩院的大宅子,後邊兒連着偌大一處馬廄。今兒個下午,新到了百多匹好馬,是趕着關城門的時候進來的,耽擱了守城團練不少功夫,整整塞了十兩黃金纔打發了。
大宅主樓也是三層,頂上偏處還有個小閣樓,不知是做甚麼用的。最奇的是,這屋頂的瓦上還塗了個奇怪圖案,聽說是有名的風水師特意關照的,估摸着是管用的,鋪子纔開了兩年多,生意是越來越旺了。也有人說,那是因爲挨着周家的大宅,沾了人家的貴氣。
此刻正是半夜,整棟樓黑燈瞎火,但若仔細看去,三樓正對周府的窗前赫然站着一人。
那人望着眼前一大片瓊樓玉宇,亭臺閣榭,苦笑着搖頭嘆道:“知道周家有錢,可真沒想到會是這麼有錢,瞧瞧那一大片,這到底是府邸還是皇宮吶?真是開了眼界了!”
背後有人應道:“那兒原本還真是皇宮,後來南越國滅,廢都故宮也就跟着荒了,再後來,大華朝也亡國了,嶺南成了失管之地,周家也就趁勢佔了這片寶地,這稍一修葺,自然顯出幾分氣象。”
那人走近一步,皎潔的月光照亮了一張白白胖胖的老肥臉,正是如意洞的彭萬勝。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臥龍崗別駕,主抓紅巾軍對外產業,與風雨閣也有交集,位雖不高但權卻甚重,位居負責武備軍需的張大虎、掌管刑名錢穀的喬方書之後,並稱臥龍崗“軍農商”三巨頭,遠較如意洞那會兒風光得多,真可謂風生水起了。
他頓了頓又道:“周家能有今日,還不是託了主公的福,如今的三大世家,周家已是一家獨大,剩下的兩家,加起來也頂不上週家的一半兒!”
劉楓笑道:“這話聽着有些吃味!我知道你們怎麼想,與其讓周家吞了鄭吳兩家,不如便宜我們自己,對麼?”
彭萬勝嘿嘿笑了兩聲,點頭哈腰地道:“主公的決定總是有道理的,您怎麼說,那便怎麼好。”。
“少給我灌迷魂湯子!”劉楓笑罵兩聲,再次轉臉看向窗外,喃喃道:“我自有打算,日後你們會知道的。”
背後噔噔樓梯聲響,彭萬勝回頭看去,卻是風雨閣隨風堂堂主白嶽,正從屋頂閣樓上下來。
他向着劉楓的背影一拱手,“主公!與內線恢復了聯繫,確認目標很安全,位置在臨水賞月樓!”走到窗前,遙遙一指,“便是那棟最高的!”
劉楓點點頭,背起雙手一臉平靜地問道:“都準備好了麼?”
“主公放心!一百個弟兄都在底樓候着了!”白嶽的語氣透出強烈的果斷和自信。
這是主公首次參與隨風堂的行動,他豈敢不盡心賣力,這一百人是他挑了又挑的精銳刺客,一半以上都是龍虎山的內門弟子,飛檐走壁有些誇張,可也都是身懷絕技之人,以有心算無心,對付千把個家丁算得了什麼?
“行動!”
“是!”
月黑殺人夜,一架飛梯搭上牆頭,百名刺客魚貫而過,弓腰如豹,疾走如飛。夜行衣,黑皮甲,刀弩漆墨,迷彩塗面,無光無影,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