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得到了朱瞻基的首肯和支持,離開武英殿的時候,張越終於放下了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他這邊廂走得輕輕鬆鬆,那邊廂晚一步出來的朱瞻基在聽了黃太監的一番話之後,滿腔好心情頓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陰霾和怒火。
若是尋常人死了也就罷了,但那兩個老宮女自從他出生之後便一直服侍到現在,雖說嘴碎了些,畢竟仍然是親近人,怎麼會說死就死了?即便這深宮之中常常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居然有人不聲不響把手伸到了自己身邊,這簡直就是挑釁!
“黃潤!”
聽到這個聲音,黃太監頓時心裡一縮。平日裡朱瞻基叫他都是隨隨便便,往往一個你字便作爲指代,心情好的時候甚至會叫他一聲老黃,這直呼其名他已經多少年沒聽過了?此時此刻,他連忙上前一步深深彎下了腰,知道這回皇太孫是真的發怒了。
“先派人將她們好好安葬了,然後你領着人仔仔細細地查,務必要水落石出!”
馬府街欽差行轅北院上房暖閣。
晌午時分,眼見小太監提着食盒在炕桌上擺飯,四菜一湯俱是熱氣騰騰,陸豐卻一絲胃口也無,只坐在那兒斜倚引枕直皺眉頭。一旁的程九見飯菜已上全,頂頭上司卻絲毫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就索性做了個手勢把伺候的幾個人都攆了出去,旋即才湊上前來。
“公公可是在想着小張大人去見皇太孫的事?”
斜睨了一眼炕桌,見碗裡又是肥雞大鴨子,陸豐頓時沒好氣地冷笑道:“一幫蠢才,在宮裡頭成天折騰那些油膩還不夠,出來之後也不知道弄些時新菜換換口味!”見程九在旁邊半弓着腰,他方纔恨恨地說,“這有什麼好惦記的,橫豎這邊的功勞咱家也沒興趣,本就是打算都送給他。可是,咱家許了他那麼多好處,他居然自顧自地進宮!”
以程九眼下的距離,甚至能看到陸豐挑動的眉毛,甚至能感覺到陸豐鼻子裡冒出來的粗氣,自然知道這位氣得不輕。按照他的身份,這時候該當附和幾句,但他眼珠子一轉,卻是陪笑說道:“公公別生氣,說不定小張大人是另有打算。倘若他回來之後絕口不提今天進宮的事,那時候您再和他算帳不遲……”
“小兔崽子,你是他的人還是我的人!”
原本就惱火的陸豐登時勃然大怒,索性把炕桌狠狠推倒在地,一時間杯盤碗碟全都掉在了地上,乒乒乓乓聲音不斷。即便是裡頭這麼大動靜,門簾外頭卻是一絲聲音也無,彷彿是外頭人都給嚇着了。良久,方纔有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傳了進來。
“公公,小張大人回來了,彷彿正往咱們這邊來。”
“就說咱家正在歇午覺……慢着!”原本火冒三丈的陸豐忽然改了口,沉吟片刻就下了炕,卻是小心翼翼避過了一地狼藉,到了門邊上才轉頭對呆若木雞的陳九吩咐道,“把這兒好好收拾乾淨,等見完了人我再和你算賬,哼!”
由於這暖閣裡頭剛剛被自己折騰過,陸豐出門之後少不得又對堂屋裡的幾個小太監警告了一番。纔到正中太師椅上坐下,他就看到張越進了門,立刻笑容可掬地站起身,面上絲毫不露剛剛的盛氣。親親切切地攀談了兩句,他瞧見張越手中還提着一個包袱,頓時故作好奇地問道:“小張大人,這裡頭是……”
張越發覺裡屋依稀飄出了一股飯菜香味,又聽到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心底不禁有些奇怪,面上仍舊不動聲色。此時聽他問起這個,他便笑呵呵地說:“聽說陸公公感染風寒已經好幾天了,皇太孫就吩咐我帶一支上黨參回來。這是去年的貢品,正宗的二十年山參,頭面手足也只差一點,不是那些藥鋪中的尋常貨色能夠相提並論的,最能調養身子補益元氣。”
聽了這一席話,陸豐頓時又驚又喜,剛剛的怒火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雙手接過張越手中的包袱,待伸手要去解那包袱皮,他忽然衝着屋子裡幾個小太監喝道:“都出去,咱家有要緊事和小張大人商量。程九,裡頭待會再收拾,到外頭去守着!”
等那幾個小太監都躡手躡腳出了門,程九方纔從裡頭出來。剛剛急急忙忙在裡頭收拾,他那件袍子的下襬沾了好些油污,此時來不及換就趕了出來,朝張越行禮之後就狼狽地退到了外頭門邊上守着。看到這一幕,張越便知道適才暖閣中必然有些故事。
“咱家不過是一介宦侍,皇太孫殿下如此厚賜,論理咱家可得去宮裡謝恩纔是。只如今這得了風寒卻是不敢去了,萬一給宮裡鬧出點時氣卻是擔當不起。”說到這兒的時候,陸豐臉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我也是這話,否則今日進宮必定是要請陸公公同去。”張越微微一頓,隨即就壓低了聲音,“這幾天煩勞公公裝病,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今日皇太孫殿下賜這人蔘,其實還是另有一番緣由。公公且聽我說……”
陸豐在宮中多年,深知這人蔘也有貴賤之分。上黨遼東人蔘最佳,其次是清河參,再其次方纔是高麗蔘。上黨山參一直都是常例貢物,素來只供皇族使用,就是公侯伯獲賜也極爲稀罕。即便他再自大,在狂喜之後也感到這賞賜實在是太重了,更何況皇太孫朱瞻基該當知道自己是正在裝病。所以張越這一解釋,他心中立刻舒坦了許多。待到一五一十聽完了所有安排佈置,他那小眼睛更是瞪得老大,最後竟深深吸了一口氣。
撇下京營那些護衛,就自己和張越去松江府和寧波府?開什麼玩笑,上一回從青州回京時那麼多人扈從,他都險些喪命,更何況這樣微服而行?他張嘴就想反對,猛然間瞧見張越那自信滿滿的表情,這纔想到對方已經見過了皇太孫。
朱瞻基連上黨山參都拿出來了,無疑是讓他藉着裝病不出的由頭一起去,要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退堂鼓,在那位主兒眼裡就成了沒膽量的三流貨色,這一番苦心豈不是白費?
咬咬牙把心一橫,他便擡起頭問道:“小張大人,咱們真的把所有人都丟在這兒?”
“有道是白龍魚服爲蝦所戲,我怎麼會讓公公置於那種險境?”
張越微微一笑,就把之前預備好的那套說辭撂了出來。聽到這話,陸豐方纔恍然大悟,託着下巴細細一思量,覺着這一應環節絲絲入扣,倒也不虞安全上有什麼問題,更可白得一批人手,他緊繃的臉色漸漸就緩轉了,反而感激張越這一番周到的設計。
“咳,小張大人,咱家是個不識字的粗人,沒那麼多見識,剛剛在屋子裡還以爲你撇下咱家來着,所以發火砸了東西。如今咱家才知道你非但沒有壞心,反而是一片好心好意,完全是錯怪了你。咱家也不說什麼別的,這一揖就算是給你賠罪!”
看見陸豐忽然躬身一揖到地,張越連忙雙手將其扶起,口中少不得又道了兩句客氣話。雖說陸豐坦言剛剛的懷疑和發火,但他仍不會想當然地認爲這位未來的東廠督公已經對自己戒心盡去。畢竟,把事情賭在一個太監的人品上,他還不至於那麼瘋狂。
大權在手,有幾人不會想着排除異己?
應天府管的是京師和周邊地頭的刑名錢糧,因此裡頭的吏員固然是從民間徵役,但所用的衆多捕快差役除了徭役派遣之外,卻得從民間選拔一批。儘管每月的祿米少得可憐,辦不好差事動不動就要限期打板子追比,而且一入此行,三代就不能科舉考試,但衆多不肯種田或賣力氣做活的人仍是視其爲一條捷徑。畢竟,這官府中有的是油水,大人物們手掌間漏下的那點錢就夠他們過活了。
因此,這天一大清早,鄰近應天府衙演武場的寧東街便彙集了好些人。遇上這種好時節,做小本生意的買賣人自然不會放過,因此早早地沿着牆根擺開了十幾張桌子幾十條凳子,支起了油氈大棚,頓起了茶水,煮起了麪條餛飩之類。大冷天的,除了兜裡沒錢的頭等窮漢,誰都不願意在風頭裡站着等,於是好些人就掏出幾個錢到裡頭坐着喝口熱茶,更有錢的則是賣上一碗餛飩稀哩呼嚕地吃着。不消一會兒,所有桌子就幾乎全都坐滿了人。
“這次官府要的是十名捕役,十名快手,這兒來的何止七八十號人!”
“那有什麼辦法?練了一身好武藝,除非去投軍,否則難道還去種地?若是能在京營,好歹還有個殺敵立軍功的念想,可如今投軍不是就地屯田就是戍邊。還不如在衙門裡找口飯吃,雖辛苦些還能有些油水,總比在軍中受人盤剝強!”
“那是……咦,那邊不是西城三虎,他們居然也來了!這下可好,他們穩佔其中三席。”
這邊各桌上的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那邊新來的三條魁梧大漢也走到了油氈大棚底下。見每張桌子都被人佔滿了,爲首的那彪形大漢頓時皺緊了眉頭。隨眼一瞥,他就看見最靠裡避風的一桌坐着兩個面色白淨顯然不會武的年輕人,頓時端着兇狠的面孔走上前去。
“你們兩個,把位子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