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自建國以來便在邊鎮推行屯田,從居庸關主長城到帶的宣府數百里地之間,幾乎都是軍屯。而由於開中法買鹽需要往邊區運送大量糧食,那些原本無主的荒地也有商戶募集了大量流民佃戶耕種,每到糧食成熟的季節,解送入官庫的糧車就會在官道上排出了老遠,而領取倉鈔的商人亦是絡繹不絕。於是,儘管地處邊陲,宣府卻沒有什麼肅殺氣象。
然而,這天晚上城內忽然響起的銅鑼聲卻將無數早早上牀的人驚醒了過來,無論是尋常市民百姓,還是日進斗金的商人,抑或是那些操持皮肉生涯的女人們,一個個都從溫暖的被窩中坐了起來,茫然地睜開眼睛,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方纔爲之色變。
莫非是韃子打過來了?
有人驚慌失措,有人難以置信,也有人急急忙忙收拾心情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軍情。儘管從孟俊的院子趕往總兵府不過是幾步之遙,但張越和孟俊仍是發現這一路並不好走,因爲衆多聽到銅鑼聲的軍官紛紛飛也似地朝這裡趕,平日暢通無阻的路途今天卻是擁塞不堪。好在孟俊畢竟不是尋常軍官,帶着張越硬從人羣中好容易擠出了一條道。等進了正對大堂的儀門,兩人就看到興安伯徐亨站在臺階上,那臉上滿是氣急敗壞。
“這開平興和每天都有偵騎派出去,而且總兵府還出錢養着上百個諜探,事到臨頭居然什麼消息都沒打聽到上下下的人都幹什麼去了!秋收早就過了會兒應該是練兵的日子,要是照他們這樣怠慢法,要是有一天韃靼大軍越過次邊直達宣府城下也不奇怪!先頭還說什麼阿魯臺跑了,那麼之前犯興和的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如今進犯開平的又是什麼人!”
下頭好些軍官徐亨罵得做聲不得,而張越雖然沒權力對宣府的軍務指手畫腳,但興和開平兩個地名仍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下從旁邊繞上前去看到陸豐正在那兒皺眉頭,他便低聲問道:“陸公公,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開平出事了,因皇上北征的消息個阿魯臺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竟是派出遊騎襲擾開平平堡前頭原本用來阻擋蒙元鐵騎的樹林被一把火燒得精光,而那幫混帳東西甚至連敵軍來了多少都不知道!”
一想到自己在這見鬼的隨時會打仗的地方不知道呆上多久,陸豐就感到心裡頭一陣陣窩火,咒罵了幾句之後又扭頭對張越說:“皇上特意點了你去巡視興和開平兩地,是爲着到時候進兵的時候得沿路存放糧食,以備大軍進發時取用。你要麼明天就去快回來;要麼就乾脆拖一拖,等這事情過後再說好留着給咱家幫幫忙。海壽那個混帳傢伙分明是預備看咱家的笑話,要是不揭穿所謂蒙元奸細的真面目咱家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即便是三歲小孩也知蒙古騎兵聞名天下,而下了馬的蒙古騎兵就沒什麼可怕了因此張越聽說開平堡前頭的大片樹林被燒得精光,不禁立刻在心中快速計算了起來,陸豐後頭那些話他只是聽了個大概,隨即就把目光投向了徐亨。
“衛指揮僉事黃錫廣,命你立刻領兵八百,沿龍門川獨石水往開平搜索,通知沿路各堡若有事即刻舉烽火,不得有誤。”
“衛指揮同知王善水。立刻領兵一千援張家口堡。”
“右指揮同知程曦。立刻帶領所部親兵令會河堡、沙城堡、新河口堡等地嚴加戒備。”
徐亨雖說不是靖難宿將。但屢屢從出塞備邊。對於這些必要地措置自然是駕輕就熟。須臾便下達了一連串指令。很快把滿院子集中地宣府三衛高級將領打發了出去。剛剛人頭濟濟地地方頓時只剩下了寥寥數人。此時此刻。一個年近半百地武官便走上前了幾步。也不見如何作勢。那如同洪鐘一般地聲音便響徹了全場。
“大人。其他地方都派了人過去加緊防戍。卻不該遺漏了興和堡。若是大人覺得手下缺人。末將自動請纓前往興和備邊。賊虜既然放火燒了開平前頭地樹林。絕對沒有輕輕巧巧放過興和地道理。興和開平互爲犄角。不能丟了一個。”
“那是掛着山西行都司都指揮使銜地王喚。昔日曾經是燕山左衛百戶。”孟俊乃是真正地世家子弟。再加上在宣府多時。對這些有名人口自然是記得清清楚楚。“當初燕山三衛地千戶百戶。驍勇或者是多謀地多半是憑功勞封了爵位。其餘地則是累功加官。王喚老了。這次北征也沒有他。其實我聽說他當初打仗極其剛勇。算是一員猛將。”
襲了祖父地興安伯爵位。但對於這些靖難地老軍官。保持着幾分客氣。這會兒雖說不以爲然。卻也不好太拂了王喚地面子。當下就溫言勸慰了一番。好話奉上了一籮筐。卻愣是沒接那話茬。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斜裡傳來了一個聲音。
“興安伯,我此行正要去興和核查糧儲汰換軍器,既然如今有軍情,不妨就兩件事並作一件,由王指揮使領兵和我一道走一趟如何?”
王喚原本已經有些氣悶,瞧見有人出言爲自己說話,連忙循聲望去,卻發現是一個不認得的官員。琢磨着那番話,他大抵猜到了對方是誰,乾脆便對徐亨行了軍禮:“如今這緊急的時候,軍器不可不完備,末將願意領兵護送小張大人去走一趟興和,還望大人玉成。”
這時候,王冠和海壽堪堪趕到,乍聽到興和兩個字,剛剛被那忽然響起的銅鑼嚇了一大跳的海壽顧不得那許多,趕忙上前詢問是怎麼回事,待聽到是有數量不明的北寇來犯開平,燒了開平城外的樹林,他不禁惱火地皺了皺眉:“又不是丟了城池,用得着這麼緊張?這全城示警,滿城百姓都少不得慌慌張張,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王冠得知張越準備立刻動身去興和,倒是吃了一驚,但心中卻巴不得這位趕緊走,留下陸豐孤掌難鳴就翻不出什麼風浪來。畢竟,這宣府之內的錦衣衛早就被他餵飽了,某人就算累死了也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於是,看到徐亨彷彿有些躊躇,他便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勸道:“這會兒戰事未起,還是儘早去得好,否則若是晚了豈不是讓小張大人陷在那兒?”
徐亨對年長五的張輔素來敬仰,有心照應一下他的堂侄,但這會兒張越自己開了口,聖命又確實如此,再加上王冠還這麼說,他若是再拒絕就合情理了。於是沉吟片刻,他便允了此事,卻又吩咐張越把隨行京營那五百人全部帶上,又讓王喚明日點精兵五百。
由於沒人通知,得到消息了一些的于謙趕到這裡的時候,院子中的軍官們已經散去。他好容易打聽到了事情始末,眉頭便緊緊鎖了起來。今天向宣府左衛分發五百隻火鐃的機會,由於他不是什麼有名人口,一身青衣混跡於那些書吏雜役之中,很是打聽到了幾件出乎意料的事。本着一個御史的職責,他有心將事情陳報上去,但這會兒若是大戰在即,爲了求什麼鐵骨錚錚的名聲而去揭蓋子就不合時宜了。
大局爲重!
張越和孟俊次回到住處時,夜色已經深了。被這突如其來的軍情一攪和,縱使是原本路途疲憊恨不得早早上牀睡覺的連生連虎硬是死撐着等到張越回來,待得知明天就要立刻上路,兩人方纔暗自哀嚎一聲,立刻回房抓緊時間睡覺去了。而孟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眼下也不想再糾結什麼婆婆媽媽的道理,使勁拍了拍張越的胳膊就回轉了寢室。彭十三呵欠連天,打了個招呼就拉着已經快睡着了的牛敢回了房。於是,屋子裡只剩下了三個人。
“少爺,我和豹子早早用晚飯就喬裝打扮了一番,趁夜悄悄找到了錦衣衛在宣府的眼線,結果卻發現此人說話支支吾吾不盡不實,於是就給了他一些顏色瞧瞧,這才知道此地的錦衣衛百戶所竟是形同虛設,全都給那個王冠收買了,幾個眼線也都有家人被他捏在手中,所以往上報的東西竟是經過捏造的。”
龍稟報的時候,一向寡言少語的劉豹便到了門外守着,而聞聽此言的張越雖說預料到了一些,但真正確定了這樣的勾當,他心中仍不免震驚。沉默了片刻,他就開口問道:“那此人可有說王冠在宣府究竟如何?”
“傢伙怕死,所以我恐嚇說錦衣衛已經注意到宣府這邊的異狀,他方纔吐露了一些。據他所說,宣府這邊有三大弊病,其一是有不少私貨流落到了北邊,其中有棉布茶葉之類,還有則是鐵器,畢竟蒙古北退之後,冶煉鐵器畢竟不方便,但最要緊的還是茶葉;第二則是軍屯之外,邊鎮有不少將校私自開墾荒地牟利,單單王冠就有田數百頃;第三就是商人開中納糧取倉鈔作爲異日換鹽引的憑證時,軍官從中剋扣貓膩極多。”
一聽完,張越只覺心頭憋得慌,許久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樁樁一件件要完全查清楚不難,但要處置清楚卻難,更何況眼下根本不是時候。大局爲重,其他的只能先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