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進了重慶求精中學，澤元感到特別新奇，先生個個穿西服打領結，筆挺的西褲上都有二條削的褲線，鋥亮的皮鞋上蒼蠅都要滑到，有的先生嘴裡含一個洋菸鬥，拎一條洋手杖，滿口盡是摩登的洋名詞叫人懂都不能懂，時不時還夾雜着嘰哩哇啦的外國話，更叫人摸不着頭腦。上數學課盡是些洋字母，還有什麼牛頓呀瓦特呀。他好久沒有弄明白，如墮入半天雲霧中，稀裡糊塗。只有國文課他聽得明白。
一天，他壯起膽子走到英語老師面前，問道：“先生，你講的課，我是一句都聽不懂。”
英語老師姓馬，原名馬存金，因爲敬仰*先生，改名馬敬孫。在英國留學時秘密參加同盟會。他剛剛回國，三十七、八歲了，還沒娶親。說話輕聲細語，瘦長的黑臉總掛着微笑，戴一付圓圓的黑邊眼鏡，下巴總是颳得光光的。常年穿一身黑西服，襯衣領總是雪白硬挺。看來家境不錯，身邊始終有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在侍奉他。
“哦，你就那個新來的，聽說你的國文和數學都考了第一。對嗎？”
“是，可是在涪陵我們沒有英語課。”澤元答道，“涪陵只有高等小學堂，不教英文。”
“哦，是這樣。”馬先生笑着說，“這麼辦，今天你到我住的地方來，我給你補習一下。”
“謝謝先生。”澤元向馬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從那天起每天晚上馬先生都給澤元補習英語，連星期日都不例外。馬先生還時不時抽檢一下澤元學的代數、幾何、物理和化學。頭一個學期澤元感到格外吃力。他比同學早起一個小時背英文。中午，重慶都有兩小時午睡時間，他只小睡二十分鐘，然後到教室裡去做功課。晚上熄燈後他點着小蠟燭在教室讀英文做功課。功夫不負有心人。期末考試成績公佈出來了，全年級近兩百名同學他排在第九名上，而且英文是滿分！澤元長長吐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
馬先生把他叫到辦公室，拍拍他的背，笑着說：“澤元，人小志氣高。了不起呀，全年級就你一個人英文考了個滿分。不能驕傲哦，繼續努力，下學期爭取第一名！今天，先生要獎勵你！”
他從自己辦公桌抽斗裡取出一個包的方方正正的紙包遞給澤元：“這是先生獎給你的，好好使用它，一定要爭取全年級第一名。”
“謝謝先生！”澤元激動得淚水盈盈，雙手抖着接過獎品，緊緊抱在懷裡，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打開看看。”馬先生用鼓勵的目光想他示意。
澤元慢慢打開，哇，一本最新版的英漢大字典！在當時是十分稀有的，重慶當時還沒得賣的，只有託人到上海才能買到的。
“英漢大字典！”澤元興奮得滿臉通紅，一下子蹦的有三尺高，大喊道：“太好啦！太好啦！”
從馬先生辦公室出來，他一邊揮舞着字典一邊高興地喊道：“我有英漢大字典啦！我有英漢大字典啦！”
馬先生欣慰地點點頭，他沒看錯澤元。
澤元舉着字典跑出學校，直奔晏澤懷公館而去，一定要把這個喜悅告訴大哥大嫂，當他叩響大門門環時，門縫裡露出一個兇巴巴的男人半邊臉：“找哪個？”
“找我大哥大嫂！”澤元毫不介意，這麼久沒有向大哥大嫂問候了，下人們肯定不認識自己。
“你大哥是哪個？”
“我大哥叫晏澤懷，是革命軍的大官。”
“去，去，這兒是張公館，沒有你要找的人。”
兇巴巴的男人“嘭”地一下關死了大門。
澤元一怔，衝着緊閉的大門發呆，最後悻悻地返回學校了。
放寒假了，澤元把行李寄放在學校裡，只帶着成績單回家了。清晨從朝天門碼頭上船，下午到了長壽，掌燈時分他回到了高家灣。竈房裡正在煮臘肉，濃濃的香味瀰漫了整個高家灣。遠遠看去，昏暗的油燈下煥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邊悶頭抽水袋；弟弟妹妹正在院壩上尖叫着嬉戲玩耍。
“伯伯，伯孃，我回來了！”澤元從坡上一路奔跑下來，邊喊邊跑。
弟弟妹妹驚喜地歡呼起來，跑過去迎接他：“大哥回來啦！大哥回來啦！”
像歡迎凱旋勇士一樣，弟弟妹妹簇擁着澤元來到煥成面前。
“伯伯，兒子澤元回來了！”澤元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了自己的成績單。
煥成沉着臉，放下水菸袋，無言的接過成績單湊在油燈前，仔細看了很久，漸漸地眉頭舒展開，臉上露出笑容，輕輕點點頭，“好，好，沒有白費銀子！”他站起來，走到神龕前，把成績單平平展展放在供果盤上面，獻上，雙手合十，默默地祝禱：“上天的諸神衆仙和晏家列祖列宗，祈求保佑小兒晏澤元在外平安，學業大成，未來事業發達。今年小兒略有成績，草民晏煥成特向諸神衆仙、列祖列宗獻祭。小兒澤元發達之日，一定重修神廟，重修祠堂。”
“伯伯，你在這裡默唸些啥子嘛？”澤元看父親一付虔誠的樣子，好奇地走過來問道。
煥成轉頭，慈愛地撫摸了一下剛鉸掉辮子後留下齊耳長頭髮的腦袋：“沒啥，你還小啊。我在這兒祈求神靈和祖宗保佑我的兒子呢。快到竈房去，見見伯孃，讓你娘也高興高興。”
澤元滿心喜悅連蹦帶跳進了竈房，汪氏正用力推磨，妹妹在旁邊向磨洞里加糯米和水。
“伯孃，我回來啦！”秀兒回頭一看是兒子。她立刻放下磨槓，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一把把澤元攬入懷中：“元兒想死伯孃了，想死伯孃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餓了吧，累了吧。”
說着說着她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了。
“伯孃，莫哭。”澤元站直身子，拍拍胸口，“伯孃，您瞧瞧，兒子身體結實着。在學堂裡，每天清早兒子都要跑上六里路，能吃，能睡，伯孃，兒子好着呢，……”
秀兒破涕爲笑：“好，好，我的乖元兒。伯孃真不想讓你，小小年紀就天遠地遠地把你一個人送重慶讀洋學堂。在重慶，你冷呀熱呀，飽呀飢呀，都沒人照看，伯孃擔心死啦……”
“伯孃，兒子已經十三歲了，長大了。”澤元自信地說道，“兒子會照顧自己的，不得餓到，不會冷到。學堂裡有各色各樣的學生。有大官家的公子小姐，也有富商的花花太爺，更多的和咱們一樣的老百姓的窮弟子。咱們不巴結官家公子小姐，也不奉承那些富商的花花太爺。咱們就老實巴交讀書，不沾菸酒嫖賭，誰也奈何不了咱們。”
“好，好，兒子是個好兒子，伯孃放心，一千個一萬個放心。”聽兒子這麼一講，秀兒真是心花怒放，“元兒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吃罷年夜飯，放罷過年的鞭炮，一家人團團圍坐在大火盆四周，邊烤火邊守歲。那個年月既沒有電視可看，又沒有無線電收音機可聽，只能圍坐在火盆旁邊擺“龍門陣”（四川話，擺即說、講，‘龍門陣’就閒話、趣聞軼事）。高家灣四周一片漆黑寂靜，偶爾聽見遠處傳來的爆竹聲和野狗的吠聲。剛一落黑，煥成就吩咐家人在長長的房檐下掛起一排大紅燈籠。堂屋神龕前的八仙桌上點着四根粗大的紅蠟燭。堂屋中央視一盆熊熊的火盆，這是木炭火，是煥成從涪陵花四塊大洋買回來的兩筐木炭，只能在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這些日子裡烤一下。從臘月起家裡就殺了四頭肥豬。三頭豬的肉都在集市場上賣了。只留下一頭豬的肉割成一塊塊掛在竈房的樑上薰臘肉。豬的五臟六腑則煮來吃掉一部分，另一部分也薰成臘製品了。所謂薰臘肉，其實是湖廣、四川一帶老百姓發明的一種保存豬肉和內臟的土方法。當時沒有冰箱，殺豬後吃不完的東西，必須想一種方法進行保存。湖廣四川一帶冬天不會出現零下幾度幾十度的冰天雪地，於是他們把豬肉和內臟掛在自己竈房柴竈口上方兩三米的地方，柴竈的煙不斷地燻烤着，經過一個臘月和正月，這種經過長時間燻烤的肉已經成乾肉了，且經過煙燻，等於殺菌所以可以保存過夏天不腐不臭。因爲是在臘月纔可以掛上燻烤，所以稱之爲臘肉，並非“辣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