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灣是個偏僻的村落，沒經過戰亂，而且煥成照舊在跑馬幫，所以家中不曾缺過糧呀錢之類物品，生活穩定而富足。所以煥成還是很滿足，圍坐在火盆旁邊，他一邊咕嚕咕嚕地抽着水煙一邊聽孩子們講着稀奇事。雖然這些事情他都在重慶聽過見過，還是聽得饒有興趣，現在他唯一的心事，就是如何讓肖玉兒能帶着兩個兒女到高家灣，讓孩子們歸宗認祖，讓汪秀兒如何認這個二房太太。因爲肖玉兒始終不肯離開重慶，他也無法向汪秀兒點破這件事，兩個孩子只能在重慶不能歸宗認祖。唉，只能多給些銀洋，讓肖玉兒他們過得好一些。
澤元卻渾然不知這一切，他今晚可是興奮得不得了，不停地給弟弟妹妹講在重慶見到的新鮮事兒。什麼男人鉸掉辮子後都留短短的分頭，抹上桂花油，連蒼蠅站上去都要滑倒；有的乾脆刮成光頭，光禿禿的，像個大肉球。有的男人不穿長袍馬褂，穿西裝皮鞋，打着個領結留個衛生鬍子，活像日本仁丹廣告畫上的東洋鬼子。什麼女人都放小腳了，穿高跟鞋、穿百褶裙。什麼女孩子都到學堂來讀書，惹得男生個個都發瘋了，成天跟在女生屁股後面轉。什麼重慶老百姓人家不點洋油燈，也不點菜油燈，而是從外面拉一根長長的線進來，在屋裡安上一個燈泡，一按開關就亮了，賊亮賊亮，好像白天一樣。什麼重慶街上跑的不是馬車牛車，而是一種只喝汽油的車，安上四個滾滾（四川話，軲轆的意思）遍地跑的鐵皮房子，人們叫它汽車。什麼在重慶有許多大火輪，全是鐵殼殼吐着黑煙，叫一聲百十里外都能聽見，叫輪船。……
弟弟妹妹聽得入神，不住地問：“桂花油真是桂花籽的油？”“東洋鬼子啥樣兒，嚇人嗎？”“百褶裙真有一百個褶？”“點亮了電燈，咋個吹熄呢？”“鐵殼殼的輪船那麼重，放進水裡爲啥不沉呢？”……
澤元剛答完弟弟的問題，又得答妹妹的，忙得他恨不能長千張嘴。
秀兒抱着最小的老五隻有半歲多，笑眯眯地聽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喧鬧，微笑着，心裡漾着高興和幸福，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尤其是看到澤元越來越懂事，多累多辛苦都值得。
時間多快，轉眼就過了三更，澤元張大嘴舒心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哎喲，我都累了，睡覺吧。”
弟弟妹妹們也叫開了：“大哥，我們都困了，明天接着講，睡覺囉。”
一覺睡到小半晌午，澤元才醒，伸了個懶腰，“好舒服！”他打了個哈欠，從牀上下來，趿了一雙舊布鞋來竈房找點東西吃。
“元兒，快趁熱吃。”秀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來。
“伯孃，伯伯、弟弟、妹妹都吃過了？”澤元問道。
“你伯伯吃過了，他出去拜年啦。弟弟妹妹還在牀上沒起來呢，我留得有。”秀兒說道。
煥成現在還是龍溪社的龍頭老大，雖然沒有再搞什麼“反清復明”之類的活動了，袍哥還是在活動，地方上有什麼大事小情，龍頭老大還得出來主持。初一早晨龍溪社在晏家灣祠堂聚會。
澤元雙手從母親手中接過湯圓碗，看見碗裡滿滿一碗又白又大的湯圓，他舔舔嘴，邊吹拂熱氣邊用筷子搛起一個，送入口中，嚯，又糯又軟，又甜又香，真正的水磨吊漿的糯米湯圓，芯子是豬肉、花生、芝麻、桔皮、桂花和紅糖，還有青絲紅絲。
“真好吃！真好吃！”澤元邊吃邊誇道。
在當時的習俗是凡是過舊曆年都吃湯圓、薰臘肉。
吃罷早點，澤元纔去洗漱，穿上新衣服和新鞋。這些都是秀兒自己織的布做的，叫煥成到重慶買回來西洋染料，用了整整三個半天才把這些細布染成這種藍色，看上去幾乎和洋機器織的布一樣細密鮮豔。然後秀兒一個人在八仙桌上比比劃劃裁剪出來，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把全家人大大小小的衣服全縫好了。煥成深有感觸，秀兒比玉兒不知賢惠聰明多少倍。
穿在兒身喜在娘心，秀兒前後比劃着：“元兒穿上這身新衣服、新鞋，簡直就像一個新秀才老爺！”
“伯孃，今天是民國，不興考什麼秀才、舉人啦。現在大家只知道上學堂，讀小學、中學、大學，考博士。”澤元正經八百地爲母親糾正。
“是啊，元兒將來讀了中學，再讀大學，考個博士，當大官，有大出息。”秀兒真是笑得最都合不上了。
一晃時間就到了民國四年，即西元一九一五年袁世凱對他的中華民國“終身大總統”頭銜早已很不滿足了。他準備龍袍加身當“中華洪憲帝國”的皇帝，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宣佈明年即西元一九一六年是“洪憲”元年，並且自己將在新年元旦宣佈登基。
就在那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逃回雲南的蔡鍔將軍打響了“反袁護國”的第一槍。袁世凱着忙了，派自己親信陳宦進四川當督軍，指示他一定收買川軍中大小將領，支持自己當皇帝，擋住“護國軍”的討袁之路。
這天澤懷和李浩正在司令部如何購買軍火招隊伍，以防袁軍進川吃掉自己。門外衛兵進來報告：“四川新都督陳宦派來特使求見司令長官。”
李浩聽了在旁邊說道：“司令，陳宦是袁大頭的親信，他進川就是想吃掉咱們這樣的小隊伍的。今天他派人來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咱們不見。”
澤懷搖搖頭，說：“哎，怕啥子嘛。陳宦是老袁的人，我曉得。他派人來見我，肯定要送錢送槍炮，還有官兒。‘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大表叔，咱們見見，看他龜兒子搞啥名堂。”
不多會兒，一個身穿油亮黑緞子長袍、綢面馬褂，戴一頂狐皮禮帽，鼻子上架着金邊水晶墨鏡，留着幾根耗子鬍鬚的糟老頭子一搖一晃進來了。見面就開始不停作揖躬身行禮，滿口河南項城腔說道：“老朽戴思項，字百泉，向晏將軍問好啦。老朽早聞晏將軍大名，是川軍中的英才俊傑，戰功赫赫，威鎮川東諸鎮，實在是川軍中不可多得之名將。”
“戴思項？百泉？”澤懷眼珠一轉立刻明白了，這個糟老頭子是袁大頭的老鄉兼親信。袁大頭是河南項城人，老頭子就叫思項；項城有名的勝地叫百泉，袁大頭退隱後就在此釣魚，窺視天下事。看來這個老頭子很有些來頭。
澤懷拱手，說道：“戴老先生不辭辛勞，涉水跋山來到我們涪陵這個山窩窩偏僻小城來，不知爲何？該不是想嚐嚐我們涪陵榨菜吧。”
“將軍取笑了，將軍取笑了。老朽之所以不憚江舟車馬之苦，從北京首善之都來到貴方寶地，確實是敬重將軍的雄才大略和英姿風采。特地爲將軍帶來豐厚之禮物和更好之消息。”戴思項邊說邊不請自坐在旁邊椅子上。
澤懷哈哈一笑，說：“戴先生，是何禮物，可謂稀罕東西？”
戴思項從懷中取出二張銀票，雙手恭恭敬敬遞到澤懷手中：“小小薄禮，不成敬意，望將軍笑納，笑納。”
澤懷拿過一看，眼睛一亮，心頭大喜：“這多豐厚呀。”
戴思項見澤懷兩眼放光，笑着說道：“將軍，還有三千條德國造快槍和五門克虜伯野戰炮、五百發炮彈。若將軍不棄、下月送到，決不耽擱。”
“好，好，戴老先生真是‘及時雨’啊。本司令正缺錢缺槍，你都給本座送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澤懷是欣喜若狂，幾乎有些忘形。
戴思項捻着寥寥幾根山羊鬍子，滿意地說道：“將軍，聽我慢慢道來。陳督軍說了，只要將軍肯效忠袁大總統，啊，不對了，應該是效忠洪憲皇帝，與叛黨‘護國軍’決一雌雄。平叛之後，皇帝可欽封將軍任中將如意伯，官拜川東巡閱使，掌管全川東之重慶，萬縣，涪陵諸州，半個四川都是將軍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