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舊情新恨兩茫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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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舊情新恨兩茫茫(八)
窗外雨漸漸地小了,煙霧纏綿籠罩着清寂的庭院,青竹盈露,水仙含愁,一切都是那樣的朦朧,卻又這般的熟悉:紙窗,木榻,竹案,還有那盆罕見的金盞銀臺,都和夢裡的情景一模一樣。不知身在何處。
細雨潺潺,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冷夫人不由得微微一顫,緩緩轉過臉龐,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帶着一絲水霧逆光而立,細雨迷濛只看得清他身上竹葉青素色紗衫和腰間的白玉瓔珞帶扣。
冷夫人頓時瞪大了雙眼,眸中滿是驚詫與欣喜,雙腳卻不聽使喚地向後退,要不是有竹案擋着,險些摔倒在地。嘴裡猶自不可置信地問道:“是你,真的是你嗎?”。
那男子收了描着水仙花紋的油紙傘,輕輕撫了撫頭上雨過天青色的四方平定巾,彷彿一個歸家的旅人一般,淡淡一笑只說了一句:“屏娘,我回來了。”
冷夫人兩行清淚順着臉頰緩緩落下,嘴角微微動了幾下,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聲音也變得哽咽難言:“孟郎,你真的沒死,我就知道那一夜不是夢,我就知道……”
那男子步履輕緩,慢慢地將冷夫人擁入懷中,替她捋了捋鬢角散落的一縷烏髮,彷彿是素日做慣了的一般,輕聲嗔怪道:“瞧你,又說傻話了。我不是好端端在這兒嘛?你們女孩兒家就是會胡思亂想的。”
冷夫人聽了這話,一時竟忘了今昔何年,彷彿時光倒流,一切都和十幾年前沒有一絲分別。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觸碰着他衣衫上繚繞的溼漉漉的雨點兒,聲音如夢似幻,就好像午夜夢囈:“是了,從前你也常這麼說。每一回我都羞得扭過身去,任你千呼萬喚,才肯展眉一笑。”
那男子纖長的手指從冷夫人的脣邊輕輕劃過,聲音如同上好的絲緞一樣柔軟:“那是自然,屏孃的嫣然一笑足以勝卻人間無數。”
冷夫人的一顆心如同被綁縛翅膀的鴿子撲騰不停,因哽咽道:“這一回,天涯海角人間地府我都要抓牢你的手,再也不放開,永遠都不放開了。”
那男子笑嘆道:“癡兒,你這般情深意重,我又怎捨得離去呢。”說罷,緩緩俯下身去,輕輕吻去冷夫人如羽翼般纖細濃密睫毛上微微顫動着的淚珠,臉頰旁,脖頸上,直至胸前。猛地一下將冷夫人打橫抱起,寬大的裙襬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無比的弧線,窗外菸雨濛濛,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塵世的紛繁雜亂悲歡離合隔絕在這一室的旖旎春色之外。只有這案上的水仙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將冷夫人從溫暖馨甜的美夢中驚醒,她猛地直起身來,藉着窗外昏暗的光線,這才發覺自個兒衣衫盡褪散落一地,滾燙潮紅的臉上露出少女般明豔的嬌羞,又見枕邊人香夢沉酣,素手纖纖輕輕撫摸着他微蹙的濃眉,挺直的鼻樑,緊抿的嘴角,輕嘆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身旁熟睡着的人兒彷彿聽到了她的嘆息,嘴角微翹,猛然睜開的雙眸中閃爍着深不見底的譏諷與嘲弄,翻身下榻,向窗外高聲吩咐道:“來人,更衣。”
門吱呀着應聲而開,進來的卻是原本引路的侍女,一陣冷風吹過,冷夫人赤luo的脊背細細密密地起了一排小疙瘩,心如同掉進了冰窟窿裡,拔涼拔涼地透着一絲蝕骨的寒意。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令人痛不欲生的午後,從睡夢中昏昏噩噩地醒來,卻發現姐夫竟然睡在臥榻之側,而病痛纏身形銷骨瘦的姐姐則蜷縮在不遠處冰涼的石地上,早已沒了呼吸……
那男子不慌不忙地換上了一身華麗富貴的真紫實地紗繡三色金諸仙祝壽單袍,頭戴紫金七星生絲纓冠,腰束金累絲嵌碧璽五蝠連綿帶扣,繫着青玉朱雀紋玉佩,不怒而威的雙眸,冰冷剛硬的劍眉,無一不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與高高在上的孤傲。聲音裡透着讓人寒心徹骨的冰冷與嘲諷:“二夫人睡得可好?臥慣了高牀軟枕,對這樣簡陋的木榻布衾一時怕是不習慣吧。”
冷夫人羞得滿面通紅,方纔柔情似水的眸子裡如今只剩下了恐懼與驚異,連聲音也不由得顫抖起來,說是質問聽起來倒像是哀求:“你,你究竟是誰?”
那男子滿臉詭異的笑容,猛地衝過去將冷夫人逼到牆角,堅實有力的手臂牢牢地將她箍在懷中,貼耳過來用低沉的聲音冷笑道:“我就是你魂牽夢縈的孟郎啊。只不過不是那個愚蠢無知有眼無珠的孟玉而是鼎鼐伯府的爵爺孟凌雲。”
冷夫人這才如夢初醒,一時驚恐萬狀:“原來當日老爵爺從外邊接回來的小兒子就是你。”
孟凌雲冷哼了一聲,恨恨道:“不錯,你沒料到吧。當日落魄潦倒的窮小子也有富貴加身,手握權勢發號施令的一天。我猜你現在一定很後悔,若是當初能忍一時繼續演你淡泊名利癡情千金的戲碼,今日的伯爵夫人或許就是你了。這可比你這個毫不起眼的知州太太要風光多了。”
冷夫人忙辯道:“孟郎,我知道你對我有諸多誤會。當年之事我的確有不得已的苦衷。”
孟凌雲眉頭一挑,冷哼道:“苦衷?什麼苦衷分明就是你貪慕虛榮,水性楊花,如今還想在我面前裝出一副楚楚可憐,情非得已的摸樣。你以爲我還會相信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賤人嗎?”。說罷,撕拉一聲扯開了胸前的衣襟,露出了腹部一個碗大的傷疤,憤憤道:“這就是你當年派來竹舍殺我的那兩個狗奴才留下的,你敢當着這個發誓,那件事與你無關嗎?”。
冷夫人委屈痛楚的淚水奪眶洶涌而出,手死命地捏着薄被,連連搖頭道:“我沒有,真的沒有……”
孟凌雲擺了擺手,漫不經心道:“有沒有已經不重要了。你這一次來不就是想要爲你那便宜兒子求娶我的女兒嗎?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無論你看中哪一個,我都會欣然應允,該給的陪嫁一分一毫都不會少。只有一條,兩府的因緣既然這麼深,不妨喜上加喜,將你的寶貝女兒許給我的侄兒,如何?”
冷夫人一顆心彷彿從高高的懸崖落入了谷底,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城中誰人不知鼎鼐伯府的大少爺是當年一過門便守寡的姜氏從族中抱養過來的,孤兒寡母的身份尷尬不說,可憐他前幾年得了一場怪病,接連幾日高燒不斷,就變成癡癡傻傻的模樣。
冷夫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再也不顧顏面只用薄衾敷體跪倒在地上扯着孟凌雲的袍擺淚流滿面地苦苦哀求道:“孟郎,不,伯爺大人,你恨的人是我,靈兒那孩子是無辜的,求求你,高擡貴手放過她吧。”
孟凌雲滿臉寒冰凝結,絲毫不爲所動,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恨聲道:“她最大的錯就是生爲你和那人的孽種。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命令你。當然,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王崇業那個老匹夫,恐怕他還巴不得能做成這門親事呢。”
冷夫人雖然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但也略聽王崇業提起過,鼎鼐伯孟家可是親太子一派,王崇業心心念唸的就是如何能得太子親眼,好與力挺三皇子的念遠抗衡,卻苦於久在嶺南,京中沒有門路。誠如孟凌雲所言,在權勢地位面前,連兄弟,兒子都能陷害捨棄,親生女兒又算的了什麼?她承認,從來對靈兒都不假以辭色,而將滿腔溫柔和關懷全給了智兒那孩子,那全是因爲她對打小疼愛自個兒卻被活活氣死在榻邊的姐姐有着深深的愧疚與悔恨,而靈兒卻如同一個幽靈一般,時時刻刻提醒着她當年的那一段恥辱。那一個毀了她全部希望,憧憬,甜蜜和歡樂的午後。從此她的世界裡再也沒有了陽光,只剩下了滿天冰冷的飛雪和流淌不盡的淚水。
但母女連心,靈兒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縱使再恨再怨再希望她消失得遠遠的,但讓她嫁給一個傻子,從此過着被人恥笑和踐踏的日子,自己還是人,還是一個母親,怎麼可能狠下這個心腸毀了靈兒的一生。
冷夫人心一橫,擦乾淚仰頭一字一句道:“我欠你的就用這條命來還吧。”說完便狠命地往牆上撞去。
孟凌雲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一探手狠狠地攬着她的腰使她動彈不得,另一隻手則硬生生掰過她蒼白如紙的臉龐,聲音裡有着說不出的刻毒,似笑非笑道:“想死?沒那麼容易我說過貓捉老鼠的遊戲纔剛開始呢。當然,你真想一死了之誰攔不住,不過我警告你,你若是有個萬一,我會讓你那心肝寶貝的便宜兒子活着比死了還難受。前幾日太子身邊的應公公還說起東宮死了幾個孌童,讓我留意那些身家清白,長相俊美的小子補上呢。”
冷夫人聞言,全部的力氣好像在一瞬間被抽乾了,不哭也不求,癱軟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熟悉而又無比陌生的背影消失在經風肆虐下花葉凋零的水仙叢中……
169:舊情新恨兩茫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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