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仕林好心的一句話,卻讓阮正山的心裡頗不是滋味。
眼看着這一屋子的人都在說說笑笑,可是,每個人心裡都再替自己打算,只可惜了琳珞,滿心歡喜地回來,卻不知未來等着她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這樣的非常時期,他身上縱使有功,也大不過聖上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聖上的,他的孩子自然也是聖上的。
只是如今,太子一黨蠢蠢欲動,趁亂逼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宮中還有太后坐鎮,太子也不敢太造次了。可是現在沒事,不代表以後沒事。一旦事發,就是驚天之變,後果不堪設想。眼下,京城人人自危,大家都賭最後會是聖上贏,還是太子贏,還是四皇子撿了便宜,所有人都在賭,而下賭的賭注就是自己合着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阮正山雖是武將出身,但也在朝中沉浮多年,世道人心這些事,他早看透了,也看夠了。
行軍打仗,阮家人在行,可是勾心鬥角的本事,他捫心自問自己實在欠着慌。
阮正山知道,自己和阮家即將有一場大劫,再不做點門面上的功夫是不行了。可是這樣,賣兒賣女的事情,他是打從心裡覺得不齒……他原本想豁出這張老臉,親自去求太后娘娘一個人情,可是妻子段氏卻把他給勸住了,說他是老糊塗了,爲了一個庶出的孫女兒,把全家人推出去當靶子。
用段氏的話來說,阮琳珞就算再好,也是個女兒身,既不能傳宗接代,又不能光宗耀祖。難得太后娘娘不嫌棄,讓她進去伺候,咱們該千恩萬謝纔對,哪能去推去拒,給臉不要臉呢。
段氏的孃家,祖上也是做過官的,只是後來沒落了。她的話並不是全無道理,阮正山不得不聽,也不得不點頭同意。
太后說什麼是什麼,聖上和太子都要聽她的,何況是他……
阮正山的目光微微一閃,隨即含笑道:“快去你娘那裡吧。”
阮琳珞聞言,立刻走到朱元娘身邊,一股腦兒的窩在了她的懷裡,撒着嬌道:“娘,珞兒可想您了。”
朱元娘伸手攬住愛女,摩挲着她的後背,慢慢道:“回來就好,外公家裡可一切都好?”
阮琳珞連連點頭,“外公外婆好,舅舅舅媽也好,哥哥和新嫂子也好,大家都好。”
此時,對面幾個清麗少女紛紛站起,湊到阮琳珞的身邊,和她親親近近地說起了話來。
她們都是阮琳珞的堂姐妹,和她的年紀相仿,衣着打扮都差不多,一個個粉妝玉琢,秀麗出衆,各有各的嬌俏,各有各的風姿。
朱錦綸略略一掃,便在心中分出了高低,論樣貌,阮琳珞絕對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一個,但論氣質,只有阮琳珞給人的感覺最甜美,只用一個笑容就能比出高下了。
朱錦綸收回目光,心中暗道:大姑母這麼疼愛琳珞,恐怕也是這個緣故吧。琳珞妹妹身上有她曾經年少時的影子。
這些日子,阮琳珞不在,朱元娘心裡雖然掛念着,但是卻沒有擔心。
從前,父親母親是怎樣的疼愛她,她心中有數,阮琳珞在他們身邊,一定會被寵上了天。
朱錦綸正式地給朱家人請安,恭敬而有禮,朱元娘主動上前扶起他,一臉憐惜,還帶有些許的愧疚,“錦綸快起來,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
阮西平在旁也出聲道:“都是自家人,你無需這般,孩子起來說話。”
朱錦綸笑着起身:“禮多人不怪,無礙的。”
話說到這裡,阮正山發話道:“孩子們路上辛苦了,先讓他們休息一下,等會兒再過來吃飯。”
衆人聞言,應聲答應之後,方告退下去。
阮西平領着朱錦綸去了他的書房裡說話,只見他的書房裡設有四面高高的書架,上面的擺設文雅精緻,而且,還整整齊齊地堆放着不少的書。
朱錦堂環視一圈,心知自己的這位大姑父平時也是個愛書之人,必定知識廣博。
阮西平雖是武將出身,卻開蒙的早,五歲時便跟着長兄讀書寫字,從小就識文弄墨,所以算得上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全才。
朱錦綸和阮西平一道坐下喝茶寒暄,只覺,他的人在這裡,可是心思卻不在這裡。
兩人閒話了幾句之後,阮西平便開口道:“雖說快到年節了,但你舟車勞頓,也不好立刻趕回去,不如先暫時在此委屈住一兩天,等過兩天,我親自安排車馬將你送回德州可好?”
朱錦綸聞言,立刻起身行禮,拱拱手,感激地說:“多謝大姑父關切照顧,錦綸感激不盡,住在這裡本是討叨,哪裡還敢提委屈兩個字!”
阮西平淡淡一笑,“都是一家人,不說這些見外的話。想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歇吧。”說完,他轉頭吩咐管事崔浩,道:“先把錦綸安排到‘卿翠閣’,讓下人們好生服侍着,不許怠慢!”
崔浩點頭應道:“是!”跟着,招招手,示意門旁的兩個小丫鬟過來伺候,親自帶路將朱錦綸送去休息。
此時,朱元娘攜着女兒琳珞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女兒說,可是,真到要開口的時候,她卻又遲疑起來,遲遲說不出話來,越想愈是委屈,眼裡的淚光愈加晶燦。
阮琳珞瞅着母親流着淚,便知大事不好,神色瞬間轉爲黯然,沉默半響之後,終於忍耐不住一股腦地撲進朱元孃的懷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小手緊緊地抓着她的衣裳不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進宮……娘求求您,救救我……”
雖然她的年紀小,可是該明白的事,都已經明白了,所以,心中不覺有些惶惶然。
朱元娘聽了微微一怔,隨即心裡也難受得不行,守着外間的丫鬟婆子也跟着一起默默地掉下了眼淚。
一屋子人哭哭啼啼,好不悲傷。
阮琳珞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在母親的面前爆發,她心裡又怕又委屈,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一顆一顆地砸在了朱元孃的手背上。
朱元娘覺得自己心都快碎了,忙摟着她道:“珞兒,快別哭了,有娘在呢……還有娘在呢……”
她原本是奉了婆家的話,過來遊說安撫女兒的,可是剛見她一哭,心裡就像被什麼重物碾過了一般。
她終究是個孩子,縱使表現得再懂事,再聽話,也不過只是一個孩子。
阮琳珞聞言,繼而擡起哭得紅腫的雙眼,哽咽道:“娘,女兒不要進宮,女兒不要。”
朱元娘一臉糾結,眼神幽深,卻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摟着她好一會兒,說出了自己一直壓在心底的話,道:“你先不要哭,哭得娘心都碎了。依着你爺爺奶奶的意思,他們是不想管了,可我和你爹卻都捨不得你,你爹他一直在想辦法,娘也一樣……”
阮琳珞聽了這話,心裡酸痠軟軟的,只聽母親繼續說道:“眼下咱們就先聽老太太的,先最好進宮的準備。不過,我和你爹會在暗中想辦法,你且記住,你心裡有多難過,爹孃的心裡就有多難過。”
看着孩子受苦受傷,爲人父母的心裡會覺得更痛更傷,
阮琳珞點點頭,眼淚流得更兇了,“女兒記住了。”
朱元娘微微沉吟,隨即捧起女兒滿是淚痕的小臉,神情認真道:“不過,此事非同小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娘要問你一句話,如果……如果爹孃真的沒有辦法了,你要怎麼做?”
阮琳珞聞得此語,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片刻沒有言語。
我要怎麼做?我該怎麼做?
阮琳珞的心裡亂糟糟的,只怔怔地看着母親,搖搖頭道:“女兒不知……”
朱元娘忍住淚水,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犀利之色,看着女兒的臉,凜然道:“倘若一切都成了定局,再也無力改變。那麼你就要遵從太后娘娘的意思,進宮生活。深宮幽幽,那裡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旦進去了,便也沒有回頭路!所以,所以珞兒一旦進了宮,就不能再想着回來,除非你死了,否則你終生都要在那裡過活……所以珞兒,你要堅強,要爭氣,要一直往上爬,往上爭,一路上爬上那個皇室最高的位置!”
阮琳珞聽了這話,登時臉色一變。
母親這話是何意?皇室最高的位置,那又是哪裡?
朱元娘沉吟道:“身爲女子,一生有兩道坎,出生之時是第一道坎兒,而這第二道就是嫁人。女子嫁夫,等同於是人生中的第二次投胎。娘這一生從沒有做過後悔什麼事,可是,娘近來卻常常追悔莫及,後悔當年戀慕你爹的家世和風度,嫁給他爲妻。你爹是這世上少有的好人,可惜尊卑貴賤,他卻是庶出之子,縱使比你大伯好上百倍,也無法繼承爵位,這就是他的命。你爹他是男子,沒有第二次投胎的機會,可是你有……珞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有些話不用孃親明說,你也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爹孃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你自己心裡必須有個主意才行。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旦被逼入絕境,都會不顧一切地全力一搏,努力給自己博出一條活路。你現在就是如此,進宮之後,沒有人可以幫你,你必須自己給自己博出一條活路,知道嗎?”
阮琳珞聽了這話,眨着淚眼,緩緩撫着心口,不覺心中更痛。
母親的意思,是讓她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委委屈屈地點點頭,雙眸中依然霧氣氤氳微微沉吟,隨後用力咬了一下嘴脣,低低道:“女兒明白了。”
夕陽漸漸西沉,晚霞鮮紅如血慢慢暈染了一大片天空,霞光染紅了天地,也染紅了滿城的房屋舍瓦。
臨近傍晚的時候,阮正山忽然接到了宮裡送出來的密信,說是外城的幾位王爺忽然奉旨入宮,宮裡面好像有了什麼動靜。
阮正山聞此,連忙把長子阮東昇和次子阮西平叫到書房議事,還讓家人把官服官靴都準備好,以備不時之需。
沒過多久,京城就開始流言四起,有的說聖上大病來襲,怕是要不成了。還有的說太子親自帶領御前侍衛逼迫聖上退位,連即位的詔書都寫好了,還有更甚者說,太子已經將聖上幽禁起來,企圖謀朝篡位。
各種各樣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在衆人的耳邊來飛來去,弄得人心惶惶不安。
等了大半夜,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阮西平和父親哥哥在書房熬了一宿,朱元娘和阮琳珞也是幾乎一宿沒閤眼,臨近清晨在稍微眯了一會兒。
待到過了卯時,宮裡的人終於傳出一個震驚世人的消息。昨夜二更,聖上駕崩於太和殿,並且留下遺詔,將皇位傳給太子殿下,即日登基。
方纔過了不到一晚上的功夫而已,就從永昌二十三年變成了雍明元年了,所有的一切都隨之改變,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阮徵上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立刻癱坐在座椅上,之後的反應就是換上朝服,準備進宮弔唁。
這次的賭局,太子殿下完勝了所有人,毫無疑問成爲了最大的贏家。
那些之前挑錯了邊,下錯了賭注的人們,眼下人人自危,顧不得多想,第一時間就是卷帶金銀,攜妻帶眷地逃離京城,卻不知京城的四扇城門早已落鎖,嚴禁一切人員出入。
國喪之下,舉國同哀。可是,新皇即位,又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悲喜兩重天,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阮府的下人們連忙將府上的紅燈綵綢卸下來,繼而換上新糊好的白燈,新裁剪的白綢。
不過兩三個時辰的功夫,京城上下皆是一片素白之色。
阮西平第一時間告訴了朱元娘這個消息,兩人雖然沒有過多的交談,但是,眉眼間已經浮現出了些許輕鬆的神色。
老天有眼,不知算不算是讓阮琳珞逃過了一劫。
朱元娘無力地端起茶杯,輕輕地喝了幾口。只覺心裡鬆鬆垮垮地,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
眼下的困境,雖然沒了,可是未來的困境,卻還是等在那裡。
一朝變天,所有的人都要跟着抖三抖才行,何況,像是他們這樣的功勳之家,自然牽連更深。
阮琳珞熬了一夜,凌晨時分,才躺在母親的身邊小憩片刻,可是,她也睡不穩當,聽見有人說話的動靜兒便醒了。
她一醒來,見衆人都垂着眼不吱聲,頓時有些心慌起來,聽了母親朱元娘細說了一番之後,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聲音顫顫道:“娘,女兒是不是有救了?”
朱元娘連連點頭,掩住她的嘴,不想讓她禍從口出,只道:“我的兒,咱們暫時沒事了。”
阮琳珞聞言,頓時又哭了出來,撲在母親的懷裡嚶嚶哭泣:“娘……娘……”
從深淵到天空所需的時間,纔不過一晚而已,連她自己都覺得像是個驚心動魄的夢……
一時間衆人也紛紛陪淚不止,旁邊的婆子猶豫着上前一步,道:“二奶奶,這會不是哭得時候,府裡要準備國喪的事宜了,你也該換衣裳準備跟着大奶奶進宮弔唁了。”
朱元娘不是沒有分寸的人,立刻整理心緒,收起眼淚,吩咐丫鬟端水過來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母親走後,阮琳珞靜靜地坐了一會,彷彿還沒有從方纔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須臾,有小丫鬟掀了簾子進屋,手上捧着一身素白的孝服。
“小姐該更衣了。”
阮琳珞微微回過神來,看着那素白乾淨的孝服,生平第一次覺得這一塵不染的白色,竟是如此地好看,美得讓人幾乎移不開眼去,怎麼看也看不夠……
……
京城的消息,不過一天就傳回了德州城內,老百姓紛紛驚惶不已,鬧不清之前還好端端的聖上,怎麼說沒就沒了。
不過,大家雖然心裡存着疑影兒,但也不敢私自議論,只能在自己心裡揣測揣測而已。
朱家算是聽得消息比較早的。朱老爺子聽聞此事,簡直覺得是大快人心,把手中的剪子摔在桌子上,冷冷一笑,語氣中隱隱也有些諷刺:“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他是皇帝老兒也是如此,他這一死,死得可真是時候啊!”
朱峰清清了嗓子,提醒道:“爹,您高興歸高興,別什麼話都說啊!”
朱老爺子挑眉一笑:“我在我自己家裡有什麼說不得的。天高皇帝遠,何況他還是個嚥了氣的,我怕他作甚?”
朱峰知道他老人家心裡一直憋着一股火兒,索性由着他發泄一通,等他都說完了,罵夠了,方纔開口道:“太子即將即位,早前那些彈劾他的人,怕是要遭殃受罪了。兒子聽說,景榮王也是其中一個啊……”
朱峰的神色極爲驀然,沒有像父親那樣氣憤填膺,只是語氣平靜道:“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素來心狠手辣,一旦那景榮王開刀的話,秦家怕是也免不了跟着一起受牽連啊!”
朱,秦兩家關係匪淺,總要提前有個準備才行。